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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可是世事又岂能尽如人意?

可惜她作为储妃需得和皇室长辈们一处坐着寒暄、一处得体的端坐着。不然这时候早就要随着许林君到后院去瞧瞧热闹了。

往前在她们绥阳安宁里要是有人成了亲,她就会随着儿时玩得好的小伙伴们跑过去瞧新妇。孩子们下了学,縠布的袖管、裤腿上全是一路奔跑翻滚的尘土,几个大头娃娃就挤在娘家茅屋的窗边,嘻嘻哈哈地用石子划开窗户纱,要看里头的新妇。

要是屋子里有人注意到了他们,也不生气,就笑着丢几包饴糖、桂花酥、花生酥出来。一团哄抢完,孩子们又挤着脑袋争先恐后地趴在窗户上。

运气好一些的,能遇着里头的女儿家回眸。这时新妇的脸上已是上了一层铅粉,一双乌黑的大眼睛上会用毛笔描了两道阔眉,腮上再擦了两团胭脂,唇上又是一抹圆圆的红。一笑起来,就和过年集市上的彩陶像一样,美得孩子们跟着乐乐呵呵地笑。

作为同龄人里学问最高的申容,这时候就会双手往腰后一背,学着申安国教书时的样子,摇头晃脑地背上两句: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所谓伊人,额,在,在水一方。”

“哈哈哈哈哈哈。”这时候住她隔壁,小她半岁的春牛笑得最大声,“不是这么背的吧!”

一同在父亲手下念书,他在同龄小孩中的识书量也不低。也就只有他能指出申容口中的错误了。

她便臊红了脸,还不肯承认,“我,我没错!”

“那你说,蒹葭苍苍,白露为霜的下一句是什么?”春牛趾高气昂的,个子比不过申容,又立即找了块大石头站上去,往下瞪着她,“你说,说啊。”

“好吧。”她顿时就泄了气。像牛棚里的牛吃草胀了气,郡上来的老头插几针,牛肚子就瘪下了。

她觉得她就是那牛肚子。“是我背错了,但,但我下次肯定不会再背错了。”

随之而来的,便又是孩童们的一阵笑声。

那时候她实在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把自己脑袋上两条竖起来的小辫都藏好。可现在回忆起来,竟都是遥不可及的质朴时光,再也回不去的。

“储妃,咱们还不回去吗?”元秀的声音在申容耳边响起。

她徐徐回首,一扭头,迎着风才察觉出脸颊两道湿漉漉的凉意。元秀抬着帕子拭上来,她自己也抹了去。也幸好这廊亭边上无人。不然被别人看到,怎么也说不清楚了。

太子的太子妃在他二哥的婚宴上哭哭啼啼的,是何用意?

二人顺着来时的路往大殿过去,方才还热热闹闹的人群此时都集中到中堂后院去了,一路过两处花圃,还都很是安静,不见几个奴仆。绕过一棵大歪脖子树,后头的池子边便是一座小巧精致的亭子。里头站着个人,单看背影也能一眼认出。

可不就是今天婚宴的男主人:刘子昭?

申容领着元秀本欲绕道而行,脚迈开还没几步,又返了回去。元秀拉着她小声说,“储妃,我们不能在这。”

按理来说,也确实要避嫌。可一想到他大喜之日,竟然有这闲情逸致站在这看景,她的怒气就不打一处来。

方才宴上也还是摆着那样一张臭脸。

要是不满意许林君,大可以像钟元君那样早早地说出来,他刘子昭甚至都不用闹,郑皇后包准立马给他换人,若是对长安城内的女儿都看不上眼,其实也可以直接说。申容坚信郑皇后不会多管。

而襄国徐太后那边,人家本来的意思也不是看重家室。只要你自己有看中的,就是益北边塞的女儿,徐太后兴许也能满意,再和成帝一说,便是恩恩爱爱、和和美美的一桩婚事了。

何必辜负许林君的一片深情?

只是再大的火一到嘴边,却终究成了语气尽量平和的一句“二皇子殿下。”

她在心里叹了口气,在刘子昭回过头之际,又闭了闭眼接着说,“许氏是个好姑娘。她有自我,她很单纯,你要好好待她。”

话说完,得到的又是和上回一样的冷笑。他还是那样不屑,不屑到此时甚至都不欲回答她。

池边的风带来一股淡淡的腥臭味,还有午后的燥热,伴着树上的蝉鸣,搅得人头晕目眩,她便强忍着这股头晕,上前两步。

她觉得这话非说不可,仿佛是一个压在心底的东西——平时拼命不让自己去想起,但偶尔浮上心头,就能轻易地揪紧了心脏,让她喘不过气来。

那东西在她本就复杂难解的心境里,更平添了几分对自我的怀疑。

于是她的声音也变得不再急躁,“有自我的人,在这皇城之中活不下去。”

这话好像又不单单只是为了说给他听,还是为了安抚住自己那早已满目疮痍的内心。

大约是见储妃太久没回来,茵梅这时也寻了过来。王府后院山水树木众多,曲径通幽,不容易一眼看透里头的光景。她往前探了两步,隐隐瞧见储妃和元秀的衣裳,便欲走上前呼喊,岂料还不曾开口,接着又听到益北王的声音。

茵梅心下一惊,犹如平静的筝弦被人猛地一拨,便又立即止住了脚步。

“为何要在皇城中活下去?”刘子昭似乎终于认真了些,将话抛了回来,“离了这,就活不下去了吗?”

申容倒是没想到他会开口回答,不禁一愣。

这个问题她答不上来。

太康四年的那个午后再度醒来,她也不想再入长安,她甚至想过如何逃离,可是——

那股充斥着淡淡鱼腥味的风又涌入了她的鼻息,她怔了怔,随即坚定开口,“可是世事又岂能尽如人意?”

这天底下谁人不想好好活着,不想为了自己而活?可若上苍不允,便只能尽可能谋求最低的准则——活着。

只要能活下去就行了。若活都不能活,还谈什么追寻自我。

秋后这股炎热的风吹到了她的眼睛里。有些痛、也有些痒,还有些酸胀。她便昂着头使劲眨了眨。

刘子昭似乎是被这话震到,即便面上仍旧是冷冷的,却到底没有再开口嘲讽她这一句了。

池边的对话最终在沉默中恢复平静……没能继续得下去。

茵梅瞧着时机正好,快步上前覆在储妃耳边低语,“储妃,殿下到了。”

申容转眼回神,迅速点了点头。

就算刘郢不来,她这个储妃离场的时间也够久了,早该要回去了的。她便吸了口气镇定敛容,临走前还是礼数周全的与刘子昭屈膝告辞,又下意识抬眸往前再望了眼。

二人的目光稍有对视,刘子昭那双凌厉的眉目似乎较之前几次有了变化,不再是冷漠,也不再是惊愣。竟仿佛还有些悲哀。

申容倒有一丝错愕会见着他那样的目光,不过垂眸回来时,已随即当是自己看错了。

随着金阳殿主仆三人的离开,池边渐渐恢复了先前的寂静。刘子昭提起衣袖再度回身,将目光对准了平静的池面,难得起了一片新的沉思。

她说得没错,世事并不能尽如人意,所以即便他口口声声称这些人没有自我,可扪心自问,他又真的是在做自己吗?

从流亡途中邓氏亡故、到他十二岁被接回皇宫。

从那时候起,他就早已忘了自己该是什么样子了。若不是那一年请战逃出皇城、逃到益北,他只怕现在早就和他们一样——胁肩谄笑地周旋于各个场合了。

然而如今即便不同他们一样全然虚伪,却也只不过是一头被仇恨熏心的怪物罢了。

又有什么好笑话别人的?

*

刘子昭与许林君的婚宴,在一众投壶游戏与祝福声中进入尾声。

太子夫妇是没能去玩乐得起来的,就算刘郢当真是处处伪装的高手,也没必要这个节骨眼跟着去虚情假意。成帝一起身要回宫,他们两个小辈也随着出了益北王府。

皇帝的六乘马车驱驰在前,旗旄导首,车后是一长串仿佛望不到头的扈从、常侍郎。

其实若只是寻常出行,成帝也不会次次如此高调,只因今天是刘子昭、他儿子的大婚。所以帝王的排场一定要彰显出来。

而太子来的阵仗相对来说就小得多了,小得——甚至还可以说得上有些寒碜。

若不是申容今天是奉着郑皇后和后宫诸夫人的情意来的,她或许就要和刘郢一起骑马回去了。

打量去的目光收回,她隐隐约约好像有些明白,又好像有些不明白。

太子宫送到益北王府的东西也不少,好几大箱子的金器往里抬。可太子本人偏就不大动干戈的过来,难不成就是为了在他爹面前装装低调?

思索间,宫奴将马扎往前头一放。她抬脚前见刘郢没上去的意思,便问,“您要骑马回宫吗?”

“不,今晚不回去。”刘郢笑道,带着同行的苏泓径直往停马的地方走去。

她在后头“噢”了声,想他也不是头一回不着家了。这几日天气还好,太子就常常好几天在外头野,有时候白天回了太子宫,也都是往忠文公那儿去坐坐,出来就走了,都不落金阳殿一刻的。哪怕是他自己的含丙殿也是如此。

也不是说申容想要去看看他,那是连看的机会都没有。

不过毕竟太子爷嘛,他的行踪要想让你知道,你就能知道,要不想让你知道,你也别多问,不然倒显得干涉了他。

而且女史教的规矩里头,也没这条:打听太子爷要去干嘛的。

脑子里就不禁冒出一个先前还从未有过的念头:他该不会是在外头养女人了吧?

接着好几个念头一同冒了上来,那为什么不带回宫?要是带回来该安置到哪个宫室?要不要和郑皇后说,该安排个什么位份?

毕竟两世过来,她还没干过安排刘郢其他女人的工作。后来进来的好几个都是直接有了位份。

绕来绕去,最终就只剩下一个念头。

要是个好生养的,兴许还能应付应付日后宗亲长辈们的轮番问候。

起码上一世,她没生养,田婉儿也是在太康十年才有了一胎,后来因为体弱,还没能留住。再后头的王慧倒是怀了,不过申容没能赶上她生产,就喝毒酒走了。

所有杂七杂八的想法落下,她脸上向来维持好的笑意连自己都察觉不到地收起了,朝着刘郢的背影屈膝行了个礼,预备着自己上马车。

没成想身子还没完全站直,刘郢又扭头过来,“你在那傻站着干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