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下辈子
叶染醒了，窗外还没有亮到通透。
烧退了，但胸骨和肋间都很疼。
癌细胞就像一只看不见踪影的恶魔，一点一点侵蚀着她的肢体发肤。
叶染看到周洛言正靠在卧室的沙发上，想来熬了一整晚，有点扛不住了。
不是很舒服的睡姿并不耽误他的疲惫，他闭着眼睛，呼吸很沉。
叶染心中一阵钝痛侵袭，她小心翼翼地下床，帮他盖了一床被子。
原本可以名正言顺地关怀，却因为一场梦醒落空。
她是多么希望周洛言可以是自己的弟弟，她是多么嫉妒温绮拥有的家庭和身份。
可为什么，鉴定的结果偏偏就是不如意呢？
时间对得上，名字对得上，一切一切都指向了真相。
唯一的解释，自己根本不是叶晓眉的亲生女儿？
福利院的孩子那么多，或许她的亲生女儿因为意外没有养活，或者……或者有别的什么原因，送走了？再或者就是自己最不愿承认，却又不得不承认的，本就是温绮？
可是，自己跟妈妈一样得了肺癌，又怎么解释呢？
有那么多的巧合之下，她不能给自己任何一个认命又随意的理由。
叶染简单洗漱了一下，来到二楼的书房。
天还没亮，她没什么事做，睡不着，又不想发出太大动静打扰到周洛言。
书房里，叶染看着已经被装好玻璃的玻璃窗，想起昨晚隔壁的那些叮叮当当，叶染的心像被小石子轻轻敲开的一片海洋。
电脑里链接的监控设备，除非断电，否则会一天二十四小时记录存储。
他顾墨迟能偷偷摸摸看，自己就不能了么？
叶染打开电脑，往前调了几天。
顾墨迟的车子每每随着夜色的降临，就像一只幽灵，飘入监控的视线。
他几乎不下车，只是停在一个能看到整座楼窗户的角度。
等叶染熄灯以后，他才会离去。
叶染持着鼠标，一点点快进，最后停在了大年除夕夜的那一晚。
叶染分明记得自己在医院陪着顾墨迟挂了一天一夜的水，出来以后，两人就各自分道回去过年。
可这家伙怎么专门绕了一个圈子先回来了？
不但回来了，还像个贤妻良母一样，一脸期待地给提着年货的周洛言开了门？！
叶染又惊讶，又心酸。
她插上了耳机，把监控声音调到最大。
她听到了顾墨迟站在门口时，对周洛言说的那句话——
初七那天我家老爷子的寿宴，请你带上小染。
她不是寄人篱下的养女。她值得被在乎，被重视，被肯定。
叶染定格了画面，放大的像素块却跟着她的视线一起模糊了。
她明明已经很小心了，但或许还是有些情绪无孔不入，酝酿在了空气里。周洛言受了感染，醒了。
他循着光亮来到书房，看到叶染趴在桌子上。
悲伤，比痛苦更大。
“抱歉，那天他过来的事，我没跟你说。”
周洛言走到叶染身后，给她盖了件外套。
叶染抬起脸，用袖子胡乱擦了一把，摇头，“不是因为这个……只是觉得，他会说出这种话，蛮意外的。”
周洛言蹲下身，与坐立的叶染近乎平视。
他真的是个很温柔的男人，那双美丽的眸子里闪动的东西，就像一眼令人安心的温泉。
“那，从心理学角度上来讲，你这个反应也算是一种治愈应激了。一个人打你一百下，只给你一颗糖，你就忘了自己那一百下有多疼了。”
他心里不舒服的时候，讲话也是这么温温润润，句句在理。
叶染哭笑不得，“或许吧。”
“还不到六点，在休息一会儿？你身体怎么样，今天能去么？”
周洛言扶起叶染。
“我没事。爷爷的寿宴，我肯定是要去的。”
叶染站稳身子，轻轻放开了周洛言的手。她的目光在周洛言的脸上停留了一会儿，抱歉道，“只是……我想一个人去。”
周洛言一愣，被放开的手竟然一时间无法在空中找到合适的安放。
“小染……”
“周洛言，我是顾家的女儿。就算顾墨迟不再是我丈夫，他依然是顾家的人。我在那里有爷爷，有爸爸妈妈，有熟悉感恩且敬畏的一切。我不可能因为自己生病了，在情感和现实上体会了所谓的被抛弃，就否认她们从十二岁将我养大到二十岁的事实。”
叶染的眼睛亮亮的，就像破晓之前最不忍被盖住光芒的那颗启明星。
她伸手轻轻捏了下周洛言的脸颊，微笑道，“还有你，我嫉妒温绮，羡慕温绮。但我不可能像温绮一样，用自己突然得到的幸运，向自己曾经受过的不公平，去宣战，去示恶。对么？况且，我要是真的挽着你的手走进宴会厅，对你也是不公平的。”
“我不在乎，我是心理医生，我享受这个过程。别说当人家新欢了，我给小学生当爸爸去开家长会的事都做过。我不在乎做你的工具人。”
周洛言的笑容，真的是倾城治愈。
叶染怔怔地看着他，心头五味杂陈。
“要不，下辈子吧。”
周洛言一愣：“你说什么？”
叶染苦笑：“我不是随便说说的呢。几十年太长，承诺都是骗人的。我的下辈子……可能不用等太久的。”
话音落定，周洛言猛一把将叶染拽进了怀中。
他是个太过温柔的男人，很少露出这样激烈的霸道。
叶染被他揉得有点疼，忍不住唏嘘了一声。
“小染，别说了……”
周洛言说，自己读了这么多年的心理学，直到这一刻才发现词穷到无力劝慰的感觉，是什么样的。
他不知道该怎么劝叶染，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才能让她不用死……
顾老爷子的寿宴就安排在顾家宅邸的大宴会厅，从早上开始，拜访的宾客便已是络绎不绝。
叶染特意穿了一件简单又朴素的羊绒连衣裙，端庄而优雅的质感，为她增添了几分气色。
只不过，肉眼可见的消瘦还是震惊了不少顾家的人。
“那不是叶染么？才刚结婚没几个月，到底还是跟墨迟离了婚。”
“哎，养女就是养女，枝头的凤凰是那么好当的？”
“几个月没见怎么瘦成这样？印象中这姑娘从小就文文静静，不争不与的。”
“越是这样的姑娘，心思越是深。为情所困哩。”
就在这时候，一个身影从两位多嘴多舌的亲戚之间穿了过去。
“七表姑，三婶婶，你们要是嘴巴太闲了，不如早点就席去？冷菜都上了，也塞不住你们的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