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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1997年,初夏。

“人皆飞行,空中自在,亮丽彩虹,梦幻世界;宝树成排,茎茎相望,清泉香池,花木微风;众宝莲花,周满世界,清风吹过,出五音声;国中万物,严净光丽,交光叠影,一派祥和……”

“咱们厂不错,一边儿工作还一边儿给放佛经呢!”大智一边在透明胶片上描绘,一边说道,“这是让咱们静心、入定、抛欲而寡求,方能干好咱们这细致的工作啊!”

对面儿工作台的周方一皱眉,说:“去去去去!别胡说八道!您这儿还给胡乱解读呢?您倒真会把什么都往一块儿给安!还上升到哲学了?这是佛经啊?这是摇滚!”

旁边工作台的柳笑笑也乐了,说:“别说,师父,我一直觉得《摇滚北京》合辑里这‘自觉’乐队这单曲,它就是念经呢。”

周方一笑,点点头:“要说这主唱浩瀚也是个神人,浩瀚本身就是他的法名,这哥们儿不但信佛,还是佛学会的理事,关键是这么一跳出三界不在五行之中的主儿,他居然玩摇滚!一边研习佛法,一边和哥几个电吉他电贝斯架子鼓还没事儿老演出。倒是在商言商在佛门言佛门,他和他乐队的歌儿也大多是和佛学有关,你看这首《其乐》,其实就是念经的调儿加佛学典籍里的偈语改编的。这哥们儿算个奇葩了!一半是跳出三界外的悟性,一半儿是身在五行中且在最声色光电充盈的摇滚乐里沉浸。厉害吧?”

大智笑着插嘴道:“那这哥们儿应该当道士啊!不都说么,道士白天把头发一盘起来,那就是跟观里无量天尊拜三清,晚上头发一散开直接就是重金属!”

周围描花稿的同学们闻听后纷纷笑了起来。

“别说,我还真欣赏浩瀚这样的人!”柳笑笑看着周方,右手握着描搞笔,左手举出个大拇哥,说:“这才叫活出了境界活明白了呢!又有看破一切看懂一切看穿世间真相的境界,又在这真相里融入进去,在人间和释法里毫无障碍的跳进跳出,太牛了。”

周方也点头,说:“这叫‘以出世的哲学行入世的事业’,也就是生活里该干吗还干吗,柴米油盐酱醋茶甚至可以喜怒哀乐愁苦闷,但是遇到了坎坷挫折打击甚至磨难,由于内心有哲学的充盈,立刻就可以从这些生活琐碎里跳出来进入另一个让自己放松、开心、快乐的世界,从而让自己不为尘世烦恼,该吃吃该喝喝该玩玩儿该乐乐,这其实是佛家学说里一种大境界。也就是从‘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到了‘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的境界了。”

柳笑笑又给了周方一个大拇哥,说:“师父您这境界可也不比浩瀚差多少。佩服!”

周方放下描笔,双手合十道:“施主谬赞了,折杀老衲的草料了!”

这时隔了几桌的班长大纯儿低声说道:“哥俩别这儿表演啦,也先别探讨什么佛法和摇滚的辩证关系啦,咱们厂领导让咱们在描绘车间放录音机听音乐就够网开一面的了,但是那小组长郑哥不是说么,工作时别聊天,影响描绘时的专心,回头一会儿他又来巡查来了,看到咱们聊天儿又该呲儿咱们了!要我说,想聊下班儿再聊!”

“下班儿”聊。——是的,在高二5班全体同学脑中的词典里,下学、下课这些词已经变成了历史,现在要说——下班儿。而早上奔向的,也不再是上学上课之地,那词成了——上班儿。

这里是京燕印染厂的一间培训车间,说是车间,条件还不错,并非人们印象里那种机器车床轰隆隆响的那类,而是专门为实习员工、尤其是美术类、设计类实习员工设立的“描绘台”车间。

每个同学的面前是一个类似于写字台的大工作台,和写字台的区别是桌面是加厚的乌玻璃,玻璃下是一排排白色日光灯,光线从下往上打过来。而同学们的任务,便是用钢笔在透明胶片上描绘放在最下层的同样印在透明胶片上的各种花纹、各种线条纹路。

这并不是真正的“工作”,而还是学或练习“技能”,这是入厂实习生们必须要度过的、长达几个月的基础训练阶段,类似于新兵连,一来,是提高学生们的描绘线条、绘制花纹的技能,以期将来如果真的被录用,可以接任花色设计车间的工作;二来,是考察几个月后,谁是“这块料”,谁不是“这块料”,那么不是“这料”的呢?对不起,祖师爷不赏您这碗饭吃,您的职高算毕业了,文凭也照样有,但是今后的路,您就自己看着办吧。当然,这几个月的“描花儿”工作最重要的原因是——厂方让这些不谙世事的孩子们“定定性子”或者说“蹲蹲性子”,说白了,磨磨你的棱角,让你安静下来。

高二5班的同学们如今分成两个“阵营”。一波儿呢,就是真想留下的。这些同学属于比较乖、听话或者说比较老实的,他们觉得自己既然上的是这个专业的职高,那么就得学一行、干一行、爱一行,学了,就得学以致用,为的就是要干这个,为的,也是要让实习单位最终把自己留下。

这第二波儿呢,就是早已“身在曹营心在汉”的一些同学们了,这里以周方为典型代表人物。周方早在还在校园时就放了话儿——实习一满,拿了职高文凭,立刻走人,去组乐队,实现他的音乐梦。所以他也是实习期、也就是描稿期最不认真的一个,但却也是这些实习生里活得最快乐潇洒的一个。

在柳笑笑看来:一个人,一旦有了自己的梦想、有了自己给自己规划的路,那么什么也阻挡不了他,什么都构不成压力,因为他的路,不是寻常路,他的路,不是“他们”的路。

可他柳笑笑不同,他是有压力的。不不不,别往王千霞那儿安,他柳笑笑早就告别了那段青涩的情感故事,也告别了无忧无虑的高中校园时代,现在的压力,是未来怎么走。

笑笑心里是矛盾的。他想如周方一样潇洒地、等实习期一满就离去,可他做不到,他比不了周方,周方的家境虽然并非好到大款阶层,但人家父母家人已经给周方开辟了一条vip通道:你喜欢玩儿乐队,你就去玩儿,玩儿好了是你的造化,玩儿不好,回家,家里的肉食店面也需要人打理和接班儿,大不了,你回来给家里的店当经理“掌柜的”。

笑笑的父母咱们说过,自然也是特别开通、特别爱孩子并给孩子充分而自在的发挥空间的,真要说柳笑笑也跟周方似的,实习一满就全身心玩乐队去,笑笑的父母不一定不答应,但,柳笑笑自己不答应。

他柳笑笑没能为父母学出一个大学生来已经觉得够对不起他们了,而今,虽然没上大学,但已经到了马上要工作的年纪,既然没上大学就不能再吃家里,他得有工作,得挣钱,得力所能及去孝顺父母报答双亲,所以,是的,他,也想实习期满后——被留下。

但,他发现,他这几个月来忽然发现——他不爱这行。甚至不想干这行。

那么这就意味着,他柳笑笑即便最后没有被这厂子留下,抑或他自己辞职不干,他都要另谋新的“出路”——而这新出路,就成了风雨飘摇甚至凄风苦雨的未知数。也意味着,他这么多年的美术,算白学了。

柳笑笑的内心,在这几个月其实是波涛起伏的,甚至可以说翻江倒海。

去,还是留,这是个问题。

而另一个问题、最要命的问题是——他还爱着摇滚乐。

都说鱼和熊掌不能兼得,他柳笑笑如今面对的是:鱼还没打到,熊掌更是在遥远的天边。

想到这里,笑笑的手抖了,一道线条被他画飞了,穿过了下层那富贵大牡丹的图案,指向了一个未知的方向,并且拐了道弯儿,在笑笑看来,他自己给自己画了一个问号。

收录机里的磁带还在转,浩瀚还在唱着他劝人看淡一切放飞自我的念经一样的歌曲《其乐》,但是柳笑笑的心里,却乐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