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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1996年,春。

工艺美术学院附属中学,高一5班。

“周方!”

班主任马老师一声洪钟吼。

“哎呦我的个天儿啊!地震了?”趴在课桌上酣睡正香的周方边说着边猛然坐了起来,抬起惺忪的双眼看看东看看西,确认站在面前的来人后,才松了口气,擦了擦嘴角的口水,嘿嘿笑道:“哎呦喂,马老师,您辛苦辛苦!”

“我不辛苦,你辛苦!”马老师揶揄道,“放心,没地震,地震了也没你家那架子鼓动静大!瞧你睡的这份儿香啊,怎么的?昨儿晚上又熬夜敲敲弹弹唱唱扰民来的吧?”

“哪儿能啊,看您说的!”周方嬉皮笑脸,“大半夜的,咱不能制造噪……不是,咱不能打扰街坊四邻,我是因为连夜苦读您课程的教材《染织学概论》来着,读得我是茅塞顿开、醍醐灌顶,一读就废寝忘食,睡得就晚了点儿。”

“然后就到学校补觉来了?”马老师哼了一声,“现在是午休时间,是,按说呢,也是你们休息的时候,我也不是想成心打扰你睡觉,但是我实在是有话想跟你谈谈。当然了,对吵了你的美梦,我首先要说对不……”

“哎呦您别您别您别,受不起受不起,”周方忙站了起来,看看教室前头的挂钟,“这不也快到下午上课的点儿了么,您没吵到我,我也没做梦。”

马老师刚要张口说什么,坐第三排的柳笑笑忽然小声唱上了:“梦中,醒来,发觉,已落太远……”

班里的几个男生跟着哼唱:“别在,彷徨,成功,就在眼前。”

马老师望向唱歌的小哥几个,说:“怎么的?几位老板?要开戏啊?就差个胡琴儿加锣鼓场面了吧?”

正说着,旁边就传来“胡琴”声了,只不过不是京胡二胡三弦,而是六根弦儿的——吉他。周方拿起身旁立着的木吉他弹了起来,并且接着唱:“站起来,来到那个永恒起点,站——起——来——!”

“我夸你们呢是吧?停停停!”马老师一挥手,“周方,你还真给我站会儿吧!不是罚站,是你得清醒清醒了!真是睡到人戏不分了啊!把教室当舞台了?”

周方立马不敢唱了,忙把吉他立到一旁,点头哈腰:“没有没有没有,这不是活跃一下课堂气氛么?”

“用你活跃课堂气氛啊?咱们班再活跃就甭上课了!直接改歌舞厅得了!”马老师没好气儿地说。

“也行!”周方点头。

“什么也行!”马老师搬了把椅子坐了下来,“你给我坐下,坐下。”

“不是,马老师,我还是站着吧。坐下不合适。”周方贫道。

“让你坐下就坐下,哪儿那么碎吩啊!”马老师说,“哎,你啊,真是玩吉他玩到走火入魔了!不单玩吉他,还敲架子鼓,还还还弹那个电大提琴!”

周方忙解释:“回马老师话,那叫贝斯,不是电大提琴。”

后边柳笑笑叹了口气,学着电影台词的语气说道:“师弟啊,你可真是不疯魔,不成活啊!”

一旁的王鑫挑了个大拇哥:“厉害,陈凯歌《霸王别姬》的词儿!我记得后头还有几句……”

“都给我闭嘴!”马老师大声说道,“柳笑笑,你别美,一会儿咱再说你的事儿!”

“啊得,”柳笑笑一摊手,“马老师要跟我二两棉花——单弹(谈)了!”

马老师白了一眼柳笑笑,没搭理他,看看周方,说:“说多少次了,这吉他别带学校来!可你就是不听,天天带着它,你说,你把精力都放在这上头了,不说咱们的专业课,就说你这文化课能不落下么?”

“哎,是是,您说的是。”周方点头。

马老师:“那我问你,周方,咱们学校叫什么名?”

“这……”周方一时不解,“这不用回答吧?”

马老师一皱眉:“你快说。”

“工艺美术学院附中啊。”周方挠挠头。

“对啊!你自己也知道啊?”马老师也白了一眼周方,“那我问你,咱们学校的学生,以学习什么为主?”

“美术,画画,设计啊。”周方答。

“你明白就好。”马老师苦笑了一下,“但是我怎么觉得咱们学校要改名了?”

“啊——?”包括柳笑笑在内的一群男生女生都围了过来,“真的呀?马老师?真要改名啊?”

“都去去去去!”马老师一挥手,“我是说啊,咱们班有周方这位音乐奇才在,这学校啊,快改音乐学院附中喽!”

“嗨——,”同学们笑着散开,“以为您当正经事儿说呢。”

马老师用指关节敲敲课桌,说:“我可不就是当正事儿说么。是,我承认,咱们是艺术类学校,学生呢,也都是你们这样比较有艺术细胞的孩子,比一般中学的学生活泼甚至活跃一些很正常,又加之咱们的郑校长刘校长也都是艺术家出身,在教学方面确实秉承寓教于乐、让学生在轻松又充满艺术的氛围里学习的宗旨。但是,你们的身份毕竟是学生,你们的主业毕竟是学习文化课以及学好美术类专业课。当然了,咱们是职高,自然比一班二班那两个奔着高考上美院等艺术高校的班级要松快一些,可你们也不能太松快了呀!毕竟你们还是高中生!”

“马老师,那可不一样,”柳笑笑乐着接茬儿道,“人家一班二班是什么?人是皇亲国戚,咱们是什么?咱们是乡团。”

“又贫!”马老师瞪了柳笑笑一眼,“你再贫嘴,我把你爸妈请来聊聊!”

“哎哎哎别介您呐!马老师息怒,马老师最好了!您是老师里的行中翘楚,您殚精竭虑为学生解忧,您光耀附中门楣!您是园丁,您是蜡烛,您是大树……”

马老师还没说话,那边又想起了周方的弹唱:“好大一棵树,绿色的祝福,你的胸怀在蓝天,深情藏沃土……”

马老师腾地站了起来,一指周方,要说什么又坐下了,坐下后不禁苦笑起来,想必是真觉得自己带的不是个美术专业班,而是曲艺加音乐专业班。

马老师叫马玲,四十多岁了,在工美附中任教将近二十年了,此时除了担任高一5班的班主任外,她还是“染织”课程的主讲老师——毕竟作为职业高中的高一5班本身就是染织专业,学生们毕业后的工作方向是布匹纺织方面的图案设计。马老师为人挺和蔼善良,对学生们除了偶尔拿出些并不吓人的威严外,几乎不会有太严厉的批评甚至责难,毕竟都是高中生大孩子了,如她所说,也毕竟是艺术类高中,只要不放纵这帮孩子变成太过不羁的性格,在可允许的范围内,她都尽量对孩子们稍显出格的行为“睁一眼闭一眼”。

可她最不能接受的就是自己的“染织”班却有一群男生开始“染指”风马牛不相及的——音乐。在马老师看来,这就离“出格”不远了。

高一5班的同学们也挺喜欢马老师,觉得“老马”还是挺能和他们打成一片的——当然,“老马”这词儿当着人家可不能叫出口。只是,孩子们有时觉得,马老师马玲还是缺少一些幽默细胞,性格稍显严肃,这点和跟她同名的那位喜剧女演员可截然不同。不过,能有这么一位面对她时不必紧张、相对来说还很放松的班主任,孩子们还是挺开心的。所以,上述那一幕在高一5班的日常里,倒也比比皆是。

“我跟你说,周方!”马老师板起了脸,“正根儿的啊,你今儿放学就把吉他给我背回家去!不许再带来了啊!还有,在家的时候,除了练习作画,和搞好文化课知识,少把精力放在你那什么霹雳舞上!”

“是喽,您放心,一会儿我就把吉他带回家去。”周方点头道,又摇摇头,“不过,等等,马老师,您刚才说什么舞?霹雳舞?”

马老师还没言语,柳笑笑又开口了:“不是,马老师,您说的那是八十年代青年肩膀儿上扛着录音机戴蛤蟆镜护城河边儿上跳的那个,人周方玩儿的那叫摇滚,两码事儿。”

坐教室那头儿的男生子智还跟着起哄:“燕舞,燕舞,一曲歌来一片情。”

马老师转过头来,没好气儿地说:“柳笑笑!站起来!”

“哎得嘞!”柳笑笑一吐舌头一缩脖儿,立马站了起来。

“现在该说说你了!”马老师一指柳笑笑,“你也不是省油的灯!你说说你啊,你身为班里的支书,你有点儿班干部的样么?不说以身作则带领全班同学好好研习专业课技能和文化课知识,你倒好,要么和周方他们这些霹雳……摇什么滚儿的孩子裹一起弹弹唱唱,要么就是带个随身听见天儿拿耳机听什么唐朝乐队宋朝乐队元明清乐队,要么就是上课时跟底下写你的诗歌小说!嘿,你们这俩倒好啊,一个唱歌,一个写作,咱们工美附中培养的这不是美术人才啊,这是未来的音乐家和文学家啊!你们俩干脆合作一下得了,你作词,他周方谱曲,我说,你是不是学美术选错行了啊?”

柳笑笑嘿嘿一乐:“是,不都说么,男怕选错行,女怕嫁错……不是不是不是,马老师您息怒,我都说乱了。这个,那个,我是想说,咱们不是常说么,新时代的学生,要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才能以更好的姿态迎接二十一世纪,总沉浸于书本上的学习学习再学习毕竟不妥,新时代的学生就要有更多的课余爱好,我喜欢阅读,喜欢写作,也喜欢音乐,还喜欢……”

“就是不喜欢画画!”马老师打断道。

“没有没有没有,喜欢,喜欢!”这回轮到柳笑笑嬉皮笑脸了,“不喜欢我能考上咱们学校?这艺术啊,都是相通的,我们呢,学的是美术,是设计,但是呢,同时又爱上了文学和音乐,这情操陶冶的那叫一瓷实!您说是吧?”

“我……”马老师一指柳笑笑,又指了指周方,竟不知道怎么接了,想必是觉得这帮班上的“活宝”们说得竟还挺头头是道,只得长叹一口气,说:“我说不过你们,成,我啊,就一句——孩子们啊,好自为之吧!人生的路,都是自己选的,虽然说每条路都要有人去走,但是选得对不对,或者走得好走不好,可全靠你们自己了!老师们呢,只是起一个劝导引导作用,如果有朝一日,你们发现你们选的路是错误的,那么浪子回头不为晚,话说回来,如果未来的某一天,你们选择的路——甚至是你们回想起来当初老师不让你们走的路——却走对了,并且给你们带来了光环和荣耀,那么届时,我也要祝福你们。”

全班同学纷纷鼓起掌来,都觉得老马这几句才是今儿要阐述的精华。柳笑笑边鼓掌还边叫好呢:“好——!”

马老师却突然脸一沉:“好什么好!柳笑笑,你,把你那小说拿出来!”

“马老师,我可真没上课看小说啊!偷摸儿读琼瑶看金庸那是我初中才干的事儿了,如今我顶多拿耳机听听摇滚,还是课间休息时间,不信您看。”

柳笑笑说着从课桌里拿出一堆录音磁带,有唐朝乐队、黑豹乐队、超载乐队、面孔乐队、以及崔健、何勇、张楚、窦唯、郑钧……

“少避重就轻!不是这些!你写的那个!”马老师一伸手,“你以为我不知道呢?好几科文化课老师跟我这儿告状了,说周方上课看吉他谱儿,你柳笑笑上课跟底下写小说,还什么什么警匪枪战风格!你拿来!拿来!”

“不是,马老师哎——”柳笑笑哭丧着脸,“您可不能给没收了啊,这是我呕心沥血的作品啊,我的处女作啊!”

旁边男生晓晨嘀咕道:“你的处理作哎——”

“去去去去!”柳笑笑朝晓晨一瞪眼,“刚发展你入团,你就奚落我!你眼里还有我这个支书么?”

“你眼里还有我这个老师么?”马老师又敲敲桌子。“赶紧拿来,不是没收,是怕你下午课上继续写!放学到我那儿拿去,要写回家写去!咱们这儿不是中文系!真要那么喜欢文学,赶明儿你考个中文系本科出来,那你是真厉害!”

这话,后来还真就让马老师一语成谶了。

柳笑笑叹了口气,无奈地从课桌里拿出一个硬皮儿笔记本,递交到马老师手里。

马老师翻开封皮,念道:“《猛警恶匪大决战》,嚯,可以啊,成龙的电影都是你编剧吧?赶明儿拿个诺贝尔文学奖你就齐活了!”

全班同学“哄——”一声笑了,柳笑笑自己也噗嗤乐了,“那个,马老师,您可一定还我啊!还有,您可别看啊,里面内容可不老……拿得出手的。”

“那我就更得拜读拜读啦!”马老师啪地合上笔记本,拿在手里,站了起来,“得了,马上上课了,下午第一节什么来的?哦,张老师的数学。都好好的啊一个个的!收收心,孩子们!听我一句,别再‘不务正业’啦!”

“是喽——”全班齐声答道。

马老师关门出去了,教室里“嗡”一下子热闹了起来。

这时,评书迷、男生胖旭从课桌里掏出了个“匣子”——半导体收音机,边开边说道:“老马在,不敢听啊,一说还就半天,得,完了,这回我的单田芳先生最精彩的部分马上就结束了!”

只听见匣子里的单老用他那特有的云遮月般的沙哑嗓音说道:“茶楼里众人不禁乜呆呆发愣,纷纷感慨道——这位大姐,她好——厉——害——啊!”

全班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

周方回头,举起右手,和同样举起手的柳笑笑来了个击掌,问道:“咱们这号儿人,真算‘不务正业’?”

柳笑笑没有正面回答,而是摇头晃脑唱起了“轮回乐队”的歌:“就算是我的错——”

包括周方在内的一半男生都合声道:“我也愿意错了再错!”

这首歌的歌名是《许多天来我很难过》,而在高一5班,却几乎是“每一天来都很快乐”。

这个充满了美术气息的学校和班级,却是柳笑笑摇滚乐的启蒙地,而周方,则是柳笑笑第一任“摇滚师父”,后来的故事,倒真的让马老师一语中的——周方和柳笑笑“们”,在“不务正业”的道路上越走越远,却也越走越义无反顾,酣畅淋漓,醉心其中,乐此不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