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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莫连与恶梦

商音跟莫连走了,阁廊上郭暧跟独孤陌的笑声连连响成一串。商音知道,他们一定是在取笑自己临走前的空头狠话。

酒肆之外,皓月当空,满地的月色似素纱般柔软地铺在沙砾路上,走在上面,又像踏在白茸茸的云朵上,已是亥时定昏,人群早散了大半,空荡荡的巷子越显月色皎洁。翻过一通闹剧,商音的脚步不觉轻松欢快许多。

她们出了东市,安邑,宣平,一坊坊抛在身后,夯土立的坊墙将万家百姓隔如菜畦般整齐,坊里头一段接一段的家宅白墙耸然竖起,突兀地局限了视角,挡住了月光,这让原本宽阔的街道变得逼仄古怪。走在棋盘布局的夜坊街道,抬头有点坐井观天的感觉。

刚过战乱,也有几面青墙残垣赤裸裸挺着来不及修缮的破洞,一路过,冷风从破墙呼呼刮袭,像一把把利刀拍在脸庞上。商音走着走着,脚步不经意踢起一颗小石,它便黑咕隆咚地滚向阴暗的树角沟渠。

路越长,再回首遥望皇城方向,由承天门拦起一座座森严矗立的九重宫阙,城墙罗列的六角宫灯已然阑珊,快要烧尽的烛光只剩豆粒大小,不复明耀,可商音觉得那像吃人怪兽的眼睛,诡异极了。它们在月光下一步步缩小,最后消失不见了,一轮圆月好像是天庭派出的收妖镜。

夜色骤寒,商音打了个哆嗦。

“当啷——”

长安城的六条主街扩起尖锐的钲声,商音准备捂起耳朵时突然被莫连拉着飞跑,像敌军来了逃命要紧似的。

商音以为大钲敲个十响就停了,每一响她能飞跑百步,当她们踏着最后一道钲声收尾时迅速飞入青龙坊的坊门,身后的武侯一声令下,百坊大门俨然齐闭。

“足足敲了六百下钲,那人不累吗?大半夜不去找周公,真是闲得无聊。”漫步在青龙坊的曲巷,商音自在地唠叨起来。

莫连不嫌吵,她知道那是收市关坊的闭市钲,一句话也没埋怨。

没有了钲声的妨碍,商音便对莫连讲方才的趣事,津津乐道地讲登徒浪子独孤陌,盛气凌人金枝女,而那个郭暧都没成年,已然风流祸患!

关于这些,莫连只是静静听着。

“哎,莫连,你说他们两个人是什么来头?真是皇亲国戚吗?下次见到这种人我可要躲远点,特别是那个什么祖辈打假姓走三朝的独孤小人。”

莫连面无表情,脚步沙沙地响,嘴上却翻出了一本史书:“当今陛下最宠独孤德妃,独孤陌是德妃胞弟独孤良史的儿子,他们的祖辈原是五姓七望的陇西李氏。其族人与北周大将独孤信并肩沙场,渐得亲近,由此发迹;后隋灭周,也有为大隋效力,因文献皇后的家族系渊源故得隋文帝赐姓独孤;唐灭隋,李唐的开国皇帝崛于陇西,独孤氏一族兜转一圈重新改回李姓,便又为唐室所用。所以,北周,隋,唐,独孤家族在三朝中立于不败之地。后来升平贵主追的那位是汾阳王的郭六郞,与独孤陌一样,皆是武将后人。”

喔,天!商音听得晕乎乎的,只觉得被一位史学女傅教化了……

“唐朝,王的儿子,为何姓郭。”商音连王的等级都不晓得。

“郭令公平安史乱,因功受封,为郡王。”

真佩服莫连的博古通今,一说起朝代大人物来,十张嘴都不够她讲。商音不太喜欢听这些,甚至有点反感。

不就是皇亲国戚嘛,朝代一换谁是谁!

作为卑贱乐伶的商音一点也不羡慕,毕竟她的小日子也过得怡然自得,莺歌燕舞。在乐坊里教弟子唱曲,看舞姬排舞无聊到发呆,被丝竹管弦催眠了就回屋关门躺大字。偶尔还有个胡乐师碎嘴唠叨,教训起人来骂到你祖宗十九代!商音一点也不怕他,会趁他打盹时悄悄帮他修理一下胡梢……

于是,胡乐师经常捋了下胡子就跳脚:怪了!见鬼了!不就是想蓄个长胡嘛,偏偏这胡子从来不见长!

如此,不高级不富贵又趣味的生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歇,很怡然自得,商音经常想着要这样过一辈子。

但似乎记忆里又缺失了一段往事,莫名其妙地过着这般怡然自得的日子。

商音失眠的时候,会幻想爷娘是什么模样,严厉的?慈祥的?想着想着就会忘记自己在想什么,越来越困,越来越困。无数遍的梦,总会涌现……

走在这样灯火阑珊的夜坊,灰暗地就好像要渐渐走进那个梦……

梦里惊雷落地,像高山巨石相继滚过。踩踏的人马如翻涌的泥流一阵阵朝商音扑来,四周的山丘激荡出灰尘迷了眼,她看不清怀里的那抹红色是谁,只知道要死死护住。哒哒的冲天马蹄声震耳腔,她的小身板沉重地压在地上,能清晰地听到马蹄的踏动,又遥远地听不到,身体轻飘飘坠入深渊,鲜血拼命地涌出来……

救命的东西是一条马鞭,几乎要勒断了马的脖子……

每一次,无数次,商音醒时,莫连总在身边,好像她早就料到商音的那段恶梦似的。

“莫连,我梦见我全身是血,马蹄踏在身上,却一点也不痛。”

莫连的手掌比寒冬的碳火更让人觉得温暖,被她温柔握着,所有的不安都融化于无形中,她笑着安慰:“恶梦最大的好,恰恰好在它本身就是梦,醒来一切都不曾发生过。这样一想,你还有什么可恐惧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