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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串

走出喂料车间,一眼就可望见前方两百米处的小山包。山包上竖着一根电线杆,轻易不肯吱声的喇叭挂在电线杆的顶端。山包下的水泥路旁,长着一棵并不怎么高大的罗汉松,仿佛20世纪50年代的电影里的哨树。站在下面,左顾可望到出厂的大门,右盼可瞥见那栋陈旧的红砖职工宿舍楼。

一身灰尘的陈皮下班后从喂料车间出来,他眯着眼望了望不远处的电线杆后面那轮灰白的太阳,低了头往前走。陈皮满腹心事,因为他在上班时输了牌。陈皮在纸料场代替砸断了腿的民工卸了两个晚上的车,领到150元工钱。陈皮没将钱交给老婆,而是带进了车间。他和前妻有约,准备下班后把钱悄悄给前妻送去。不承想同车间的黄连知道了他袋里的秘密,硬拉他到竹料堆后面的墙角打字牌。陈皮推不掉,只得硬着头皮上场,快下班时,那150元输得精光。陈皮懊恼极了。他早就答应过前妻的,他们的儿子考上中专后,他一定给她送点钱去。前妻夫妇两人都下岗在家,根本没法供儿子读书。

“狗日的!”陈皮朝因赢了钱而眯眯笑着站在车间门口的黄连骂了一句,走到灰白的太阳下面。这样他就来到了那棵罗汉松下,于是他碰上了罗汉松下的那个人。那个人喊了声“陈皮”。陈皮激灵一下,刹住前倾的身子,抬头去看,那人竟是厂长兼书记苏杆。陈皮便有些受宠若惊了。在陈皮的印象中,做着厂长兼书记的苏杆似乎从没主动跟他打过招呼。陈皮说:“苏厂长您好。”苏杆说:“还厂长?厂长个卵!”陈皮说:“苏书记您好。”苏杆说:“书记卵用。”陈皮这才听出苏杆话里的酸味。陈皮就想,这苏杆做厂长、书记二十年了,莫非厂长做到头了?陈皮就说:“我糊涂了,你不是苏厂长、苏书记吗?”苏杆说:“厂长归别人了,今天上午宣布的。”苏杆又说,“你知道这厂长是谁吗?”苏杆这么说的时候,口气有点阴阳怪气的。陈皮不知这厂长是谁,摇摇头。苏杆压低声音,嘴巴几乎贴住了陈皮的耳朵。陈皮便听见了从苏杆舌头上滑下来的两个字音:“杜仲。”

陈皮完全明白了,苏杆今天为什么会这么神秘兮兮的。

陈皮暂时忘记了输钱的事,来到红砖宿舍楼前。陈皮抬头朝二楼东头那个方向瞧瞧,那是他和老婆丁香的家。陈皮的脚步放慢了,他突然神经过敏起来,磨蹭着走到门口,正要伸手敲门,又把手放下了。陈皮改变了主意。他把耳朵贴到门上,好像要偷听出里面的什么隐情。里面当然没有什么隐情,只有丁香在地板上走动的声音。陈皮还是有点疑神疑鬼的,轻手轻脚掏出钥匙,轻手轻脚打开家门,再轻手轻脚朝里间走去,恰巧与从里间走出来的丁香撞在一起,丁香一声惊叫,手上那只盛着西红柿蛋汤的海碗啪一声摔到地上,四分五裂的瓷片和红黄的西红柿蛋花狼藉一地。

丁香是半年前下岗回家的。丁香原是本厂质检车间的工人。过去厂里出产的纸销路好,生产量自然大,每天有做不完的活。近年来产品滞销,产量大幅下降,质检车间人多货少,部分工人只好下岗。丁香就是这样回到了家里。好在陈皮有一身力气,喂料车间的活又脏又累,少不了陈皮这类角色,才没下岗。丁香甘愿做个家庭主妇,精心照料陈皮和上中学的女儿。丁香知道鸡蛋和西红柿都是有营养的东西,今天特意弄了一大碗,不承想刚从后面的小厨房里端出来,却被陈皮撞落在地。丁香就骂:“你在外头碰上了鬼!”陈皮想起刚才碰见的苏杆,想起自己心头突然萌生的阴暗念头,就嘿嘿笑了,说:“还真碰上了鬼。”

丁香只好重新给陈皮下了一碗西红柿蛋汤。

喝着汤,陈皮的目光在丁香的脸上停着挪不动了。丁香感觉到陈皮目光中的意味,就说:“你看着我干什么?”陈皮说:“我想告诉你一件事。”丁香说:“你有屁就放,干吗老望着我?”陈皮说:“苏杆只当书记,不当厂长了。”丁香说:“苏杆不当厂长就不当厂长,你老望着我做什么?”陈皮说:“他不当厂长了,另外来了个人。”丁香说:“我一个下岗工人,谁当厂长都与我无关。”陈皮说:“可这个人不是别人。”丁香说:“不是别人,莫非是你陈皮?”陈皮说:“当然不是我。是杜仲。”

丁香那伸向嘴边的筷子就停住不动了。

土包上的喇叭冷不丁响了,苏杆在喇叭里发出了召开职工大会的通知。

会议由苏杆主持,主要是欢迎新厂长杜仲的到来。开始杜仲还未露面,大家你一句我一句说些笑话。这一段时间手气不错老赢钱的黄连说:“你们知道如今找什么样的女人合算吗?”大家说:“你说说看,找什么样的女人合算,我们也找去。”黄连就咳一声,清清嗓门,说:“如今是老婆没味,情人太累,小姐太贵,只有下岗女工最实惠,每月只要两百块生活费。”大家一阵哄笑。黄连便更来劲了,说:“还有呢。”大家又要他说。黄连说:“下岗女工别流泪,前面就是夜总会,不靠政府靠社会,有吃有喝有小费,别看咱们没地位,书记、厂长轮流睡。”大家又笑。笑过后骂黄连损,因为在场的人没几个家里老婆没下岗的。

正笑骂着,杜仲出现在**台上。大家转移了注意力,望着杜仲,说:“这个姓杜的,当初如果不离开纸厂去了印机厂,恐怕还是喂料车间的小工人,弄不好早就下了岗,可人家到外面去混了一圈,回来便是厂长了。这是坏事变好事,如果当初没那么回事,如今恐怕就不是这么回事了。他姓杜的应提着好烟、好酒去感谢人家才是。”一边说,一边朝缩在会场角落里的陈皮觑。陈皮装着没听见,偏了脑袋去瞧窗外那棵罗汉松。

会议并不长,苏杆说了几句欢迎杜仲回造纸厂的多余话,接着杜仲讲话。杜仲说:“离开造纸厂十多年了,今天又回到大家身边,感到非常荣幸。如今纸厂快山穷水尽了,组织上要我回来,是要我和各位兄弟战胜困难,闯一条新路出来。纸厂的问题是成本高、效率低、产品质量上不去,我们首先要解决的就是这个老大难问题。我想把在印机厂的做法搬过来,第一步实行优化组合,优化组合一搞,下一步就好办得多了。”

杜仲讲话的时候,陈皮老走神,最后就听到优化组合四个字。陈皮想技术性强的车间没人组合他,喂料车间这种卖苦力的地方,他还是待得下去的。这么想着,陈皮随着往会场外涌动的人流出了会场,不知不觉来到那棵罗汉松下,他莫名其妙地又放慢了脚步。突然有人在他肩上拍了一下,陈皮吓了一跳,回过头去,竟然是杜仲。

杜仲的脸上似笑非笑的,陈皮看不出是什么意思。杜仲说:“陈皮你还好吗?”陈皮说:“还好还好。”一脸的不自在。杜仲说:“没想到我杜仲还会回来吧?”陈皮说:“还真没想到。”杜仲说:“今后老兄有啥难处,尽管来找我,我会不计前嫌,尽力而为的。”然后杜仲就走开了。陈皮好像没听明白杜仲的话,杜仲走出好远了,他还愣在罗汉松下,动弹不得。只是目光一直吸附在杜仲背上,直到那个背影完全稀释在灰白的阳光里。

十六年前的那个夜晚,也是在这棵罗汉松下,陈皮吞咽着口水,眼巴巴望着那栋红砖宿舍楼二楼东头幽黑的窗户。那时窗户里的女主人丁香还不是他陈皮的老婆,而是杜仲的老婆。那时陈皮已是喂料车间的主任,而杜仲不过是喂料车间的普通工人。陈皮因而有权将杜仲安排在晚上12点到第二天白天8点那个班,这样他就可以在杜仲睡暖的被窝里跟丁香睡一个整夜。陈皮总觉得跟自己老婆睡觉没滋没味,而别人老婆又细又软,风情万种。所以刚过10点,离12点还差着整整两个小时,陈皮就迫不及待地来到这棵罗汉松下,紧盯着丁香家的窗户不放。

时间蜗牛一样爬行着,好不容易才熬到11点40分。按以往的规律,这个时候杜仲该出门了。厂里规定,上下班交接要提前十分钟,加上路上的时间,必须提前二十分钟出门。可这晚不知为什么,杜仲到了时候还没动静。陈皮又没别的法子,只好耐心候着。一直到11点50分,丁香家的窗户才亮了灯,只见杜仲的影子晃到门外的走廊上,晃到楼前的坪地里,接着移向陈皮藏身的这棵罗汉松。陈皮躲到墙根里,望着杜仲走过罗汉松,走向喂料车间,才轻手轻脚从地上弹起来,奔向那栋红砖宿舍楼。刚才的窗户已经熄灯,门却是虚掩的,陈皮轻车熟路地侧身进了屋,关上门,把皮鞋脱到门后,去鞋架上找那双他每次进屋都要换的软底拖鞋。但这晚却怎么也找不到那双拖鞋,陈皮也就失去了耐心,赤着脚,猫一样飙到床前,钻进了丁香的被窝。

陈皮怎么也没想到,就是这双找不着的软底拖鞋出卖了他和丁香。

原来那天晚上还没到7点,杜仲就上了床。这是惯例,上半夜他必须休息好,下半夜才有力气干活。上床时,杜仲的目光蚊子样在丁香肥厚的屁股上逗留了一会儿,因此上床后翻来覆去睡不着。杜仲干脆翻身下地,将正在洗碗的丁香抱上了床。完事后全身松软,立即就打起了鼾。丁香没再下床,辗转了一阵,也睡死过去。四个多小时像弹簧一样蹦了过去,还是丁香突然惊醒,一看墙上的钟,离12点只差十分钟了。杜仲被丁香推醒后,双脚往床外拖鞋里一塞,连上班穿的套靴也忘了换,懵懵懂懂就去了喂料车间,接了班就往喂料台上扛竹料。扛了几个来回了,人还是半醒不醒的。忽然脚下一绊,人往前面一栽,一捆扎扎实实的竹料压在头上。这下他完全清醒了,从竹料下爬起来,发现是吃了脚下那双拖鞋的亏。便要一起上班的黄连替一下,小跑着回去换那双靴子。

打开家门,拉亮电灯,杜仲顿时就傻了。两个光溜溜的身子正叠在床上,下面那个是自己的老婆,上面那个竟是车间主任陈皮。忘乎所以的陈皮也愣了,但他反应快,立即跳下床,光着个屁股跪到杜仲面前。陈皮全身发抖,从嘴巴里吐出来的字音也抖着:“是我该死,我不是人,杜仲你踢我揍我吧,或者你出个数,几千几万我变卖家产给你凑,只要你不把这事宣扬出去。”未了,陈皮又说,“经委已找我谈了话,下半年就提我做副厂长,如果你愿意保住我的副厂长,我让你当喂料车间的主任。”

陈皮的废话,杜仲一句也没听进去,他也不可能听进去。他呆呆地立在那里,嘴巴半张着,仿佛凝固了的泥塑。与此相对应的,是他脚上那只被竹料捅开了前沿的拖鞋,也张开了宽宽的嘴巴,怎么也合不拢。

事情的结局是,杜仲将陈皮告到了当时就已是厂长兼书记的苏杆那里。杜仲告陈皮与丁香通奸,当时通奸不进监狱也得给个重重的处罚。苏杆本来对经委要提陈皮做副厂长心里有疙瘩,于是就汤下面,以陈皮犯通奸罪为名,抹了他的车间主任。杜仲这状虽然告赢了,绿帽子戴在头上却没法取掉,狠狠心跟丁香离了婚,人也离开了纸厂。丁香就去缠陈皮,缠得他也离了婚,两人从非法通奸成了合法夫妻。

还是合法夫妻长久,一晃就是十六年。但陈皮怎么也没想到,这个对自己怀着夺妻之恨的杜仲竟然回来做起了厂长,而且还要搞什么优化组合。

回到家里,陈皮把杜仲要在厂里搞优化组合的事跟丁香说了。丁香沉吟片刻,说:“什么优化组合,说起来好听点罢了,目的无非又要一部分人下岗。”陈皮说:“在喂料车间那种地方还会下岗吗?我看不会有谁来跟我争这事干。”丁香却觉得问题没这么简单,说:“要不是杜仲当厂长还差不多。”陈皮说:“他当厂长又咋的?当初我当车间主任,他还是我手下的小兵呢。”丁香说:“当初是当初,如今是如今。当初你是车间主任他是工人,如今你是工人他是厂长。当初他是这屋里的主人,你到这里来得偷偷摸摸的;如今你是我的丈夫,他要到这屋里来,恐怕就不会那么理直气壮了。”说着,丁香还邪恶地笑了笑。

陈皮见不得丁香脸上这种笑,心上莫名地来了气,但他又不知怎样才能把这气发出去,只得呆望着丁香,听她继续唠叨。丁香又说道:“要说杜仲不恨你那是不可能的,他如果要将你组合掉,你也没办法。”陈皮说:“我也恨他,他告掉了我的前程。”丁香笑道:“你搞了人家老婆,人家告你不是正当的吗?”陈皮说:“人家的老婆不也是我的老婆吗?”丁香说:“当时还不是嘛。”陈皮就想,当时丁香确实还不是自己的老婆,当时搞丁香是搞人家的老婆,那是占人家的便宜。可现在回过头来想,丁香后来既然成了自己的老婆,当时搞的不还是自己的老婆吗?看来实际上自己什么便宜也没占着。

现在的首要问题当然不是占不占便宜的问题,而是会不会下岗的问题。陈皮想,万一杜仲公报私仇,让自己下了岗,那该怎么办才好呢?陈皮越想越觉得丁香说的话不无道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何况他和杜仲的仇怨在那明摆着。又想起在那棵罗汉松下,杜仲拍着自己的肩膀说的那几句晦涩的话,陈皮身上就凉了一大截。

这天下班后来到那棵罗汉松下,望着小土包上的电线杆,陈皮也没情绪往那栋陈旧的红砖宿舍楼走,掉头出了厂门。陈皮进了一家又矮又破的小饭馆,要一壶散装米酒和一碟花生米,一人独斟独酌,喝起了闷酒。陈皮的前妻这几天又找过他几回,为此丁香还跟陈皮大吵了一场。没法子,陈皮只得又偷偷去卸了两个晚上的车。可刚领了两个钱,又被黄连拉着去打牌。陈皮本不愿再上黄连的当,又觉得上次输得不甘心,想赢回来,最后还是跟黄连躲到了墙角里。眼见袋子里的票子输得差不多了,突然手气大为好转,摸了手绝好的牌。谁知就在他正要和牌时,新厂长杜仲查岗来了,不偏不倚撞了个正着。杜仲冷眼瞥瞥陈皮和黄连,背着手出了车间。陈皮慌得不行,杜仲这下完全有理由将自己组合掉了。陈皮想这下完了,思前想后,又没别的法子,只好借酒麻痹自己。

一直到天色微暗,陈皮喝得酩酊大醉,才摇摇晃晃,离开酒馆,踉踉跄跄地朝厂门口走去。进了厂门,来到罗汉松下,陈皮双脚软得再也拖不动了,于是扶着罗汉松,努力不使自己倒下去。口里喷出来的酒气比厂里排放的废气还要臭,差点没将罗汉松的小青叶醺焦。在罗汉松上靠了半天,天已全黑,陈皮的醉意似乎消了些,隐约觉得有脚步声从身旁一荡一荡荡到了宿舍楼下。那身影经过陈皮家窗下那段坪地时,好像还放慢了前行的速度,最后甚至停了下来。

陈皮的酒一下子就醒了。他的双眼睁大了一圈。借着宿舍楼里漏出的灯光,陈皮望见那个凝固在自家窗户下的身影不是别人,正是厂长杜仲。陈皮猛然想起当年自己埋伏在这棵罗汉松下,等杜仲一去上班,他就乘虚而入,跟丁香偷情的事情。陈皮竟然一阵耳热心跳。陈皮感到奇怪,当初丁香是杜仲的老婆时,总觉得有滋有味,有使不完的激情,后来成了自己的老婆,也就觉得莫过于此,激情难再。如今杜仲出现了,两人的角色作了对换,莫非杜仲也会有自己的那种奇怪的感觉?

陈皮身上的某一根神经动了动,他的脑壳里忽然生出一份灵感来。

这天夜里,陈皮表现得非常优秀。丁香觉得不可思议,陈皮总是死气沉沉的,好久没这么坚韧不拔了。她并不清楚,今晚陈皮并没把她当成自己的老婆,而是像当年那样,视她为杜仲的老婆。既然是在搞人家的老婆,而且是厂长的老婆,陈皮变得那么踊跃、激烈,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完事后,双方都心满意足。陈皮见时机已到,抱紧丁香,在她耳边道出自己的主意。丁香一把将陈皮推开,骂道:“你这畜生,亏你想得出这种歪主意。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我那么贱吗?我不干!”陈皮想起杜仲那鬼鬼祟祟的影子,想起自己和前妻那种藕断丝连的关系,心里说丁香你别**婆充正派,你是巴不得吧?在我面前嘴上这么硬,背后恐怕早跟杜仲勾上了也难说。陈皮温柔地说:“这有什么了?他还是你的前夫,当初我跟你什么都不是,我们都有了那种关系。”丁香说:“这根本就不是一码事嘛。”陈皮说:“可如今我面临下岗的危险,我一下岗,女儿怎么上学?家里拿什么下锅?”

陈皮差点没说出自己在车间里打牌被杜仲撞见,这岗是定下无疑了。

丁香到厂长办公室去了一趟。丁香回来对陈皮说,杜仲对她很热情,看得出杜仲还在爱着她。听丁香这么说,陈皮心里就酸酸的,直想骂娘。但陈皮装着满不在乎的样子,说:“爱着你卵用?”丁香说:“他答应考虑我重新上岗。”陈皮说:“这是明显的谎言,厂里本来还要减员,让你重新上岗是哄小孩的话。”丁香说:“我当然不信他的话,我又不是小孩。”陈皮说:“你们还说了些什么?”丁香说:“我告诉他,你常常上零点班,我要他来家里玩,家里还是过去的老样子。”陈皮说:“这就对了。”

陈皮开始行动。陈皮每天晚上11点40分出门到喂料车间去。没走到车间陈皮便转了身。开始陈皮想躲到罗汉松下,但很快意识到自己如今的角色与十六年前完全相反,他应该把这个地方让给杜仲。陈皮选择了跟罗汉松正对着的那个小土包,那里地势高,不仅望得见罗汉松,也望得见自家那座宿舍楼。陈皮避开罗汉松,转弯抹角绕到土包上,在电线杆旁蹲下身子,睁大眼睛,很有使命感的样子。陈皮很为自己的计谋得意,猛然想起那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老话来。

可是一连几个晚上都没有螳螂出现,那棵罗汉松下没有任何动静,自家那栋宿舍楼也没异样。陈皮有点泄气。莫非这世上还有不沾腥的猫?莫非杜仲闻不出丁香话里的腥味?陈皮想这不可能。陈皮想起黄连说过的下岗女工最实惠以及和书记、厂长轮流睡的顺口溜,他不相信杜仲没听说过。更何况丁香曾是杜仲的前妻,更何况老婆总是别人的好。

又过去了好几个晚上,陈皮构想得十分完整的故事还没露出端倪。陈皮的耐心越来越少,差点要放弃自己的计划了。他想下岗就下岗吧,也许杜仲根本就不是自己想象的爱腥的猫,自己完全用不着到这个土包上来活受罪。陈皮不出声地自语道:“就蹲今晚,明晚再也不到这土包上来了。”

那棵罗汉松下有什么晃了一下,一个模糊的身影幽灵般向宿舍楼方向飘了去。陈皮一阵激动,赶忙从土包上溜下来,悄悄尾随而去。那身影在楼前的坪地上徘徊着,仿佛有些犹豫,好久才上楼朝既定方向走去。在门口停了停,那影子便无声地隐进虚掩的房门,实质性地进入陈皮的故事。陈皮松了一口气,他想象着故事的进展程序,尽力按捺着自己,不要操之过急,一定要等到火候足够时才动手。

就在陈皮觉得该发生的已经发生、正是行动的良机时,他突然又改变了主意。他想要是屋里什么也没发生呢?岂不是白忙活了一阵?他记得自己第一次到那屋里去的那个晚上,他跟丁香就什么也没干。男女之间的事也许需要一个过程,需要一种状态,过程没完成,状态没具备,就成不了事。而且杜仲和丁香也不是自己当年那种干柴烈火的年龄了。陈皮想,最好不要打草惊蛇,等到明晚再动手也许更有把握。真是鬼使神差,陈皮莫名其妙地退缩下来,回车间上班去了。

第二天上午回到家里,丁香对陈皮破口大骂起来,说:“你昨晚死到哪去了,该出手时没出手。”陈皮意识到了什么,说:“我还以为第一夜成不了事,当年我第一夜到这里来的时候就什么也没干。”丁香骂道:“狗屁第一夜,他原来就跟我做过夫妻,还第一夜!”这下陈皮才意识到自己忽略了这段历史。他感到很懊悔,老婆被人干了,却没达到目的。但他还吱声不得,只能怪自己一念之差。

第二天晚上陈皮没再放弃,他在黑暗中目送那个影子隐进自己家门后,只等待了五分钟,就迫不及待地上了楼。他想五分钟故事完全可以进入高潮了。他甚至将下一步自己进入屋里后所要发生的情节都设想了一遍。陈皮想,打开门将电灯拉亮后,肯定会与当年杜仲目睹的情形一模一样:靠墙的大床上,叠着两个赤裸的男女,那男的一愣,立即翻身下床,赤裸着跪过来求饶。陈皮想,与当年不同的是,跪在地上的已不是他陈皮,而换成了杜仲。陈皮想,面对杜仲的求饶,自己不会像当年杜仲那样气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会冷笑两声,说杜仲你也有今天?你当年告得我好惨,但我今天可以不去告你,只要你答应不让我下岗,而且让我像当年那样做喂料车间的主任,我可做了十六年的苦力了……

陈皮这么设想着,激动不已。他来到门边,为了稳住自己,他做了一个深呼吸,这才轻轻将钥匙插进锁孔,拧开房门,伸手将门边的电灯开关线一拉。

电灯猛地打亮,这与预想中的细节没有出入。

屋里的情形跟陈皮设想的也完全一样:大床上一览无余地叠着两个光身子的男女,而且那男人的确是预想中的杜仲。

陈皮想这就对了。

但接下来出现的情节却与陈皮的设想大相径庭,杜仲下床后并没跪到陈皮的面前求饶,他面不改色心不跳,迅速而从容地穿上衣服,手在有些零乱的头发上抚了抚,目光冷峻中露出明显的不屑。杜仲用这种冷峻而不屑的眼光瞥陈皮一眼,哼一声,就甩手出了门。

因为情节的发展跟原先的设想有了太大的出入,就像电影导演没能控制住故事发展的程序,陈皮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以至于他来不及作出应有的反应,一切就这么结束了。自然他也就没有指望实现自己不下岗甚至做车间主任的最终目标。

陈皮当然没能咽下这口气,他把事情告到了苏杆那里,就像当年的杜仲那样。陈皮也告杜仲通奸。陈皮相信苏杆会像当年处理他陈皮一样处理杜仲,因为除了角色对换一下,情节和性质完全一样,就仿佛原版故事的翻拍。

陈皮在书记办和厂里转了几个来回,最后才在那棵罗汉松下撞上苏杆。陈皮靠在罗汉松上,混沌的目光望着土包上的电线杆,结巴着把要说的话都说了。不想苏杆却很不耐烦,骂陈皮多事。陈皮来了火,吼道:“当年我犯了通奸罪,你那么狠心地处理我,如今他不是同样通奸吗?”苏杆皱着眉头,说:“都什么年代了,还提通奸?你给我找找,如今哪部法律、哪份文件或哪张报纸上还有通奸二字?你给我找出来,我就照你说的办。”

陈皮一时语塞。细想想,如今流行的都是二奶、三陪这样的说法,还到哪里去找通奸这样老掉了牙的字眼?

苏杆又说:“当年你搞人家老婆,人家老婆开苞没多久,年龄才二十出头,豆腐一样嫩,你吃了嫩豆腐,丢了个车间主任也值。如今你的老婆快四十了,女人四十豆腐渣,粗粗拉拉的,人家吃你两口豆腐渣,是看得起你,你告人家有多大意思!”

陈皮想,苏杆说的也是真话,好像还蛮有道理的,看来当书记的人就是有水平。

但转念一想,又觉得事情并非如此简单。陈皮有些糊涂了,一时愣在那里,不知说什么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