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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景

秦时月在学生徐宁宁家做完家教,来到街上,天上正下着毛毛细雨,城市上空那五颜六色的灯光因而显得有些虚幻。秦时月把风衣领口裹紧了,又拉过领后的帽子罩住脑袋,毫不犹豫地朝前走去。这个地段离他家也就半个小时的路程,他不想坐车,准备就这么走着回去。这一方面是因为他实在舍不得那一元钱的车费,另一方面也是想顺便活动活动身子。秦时月常跟人说,田径包括走路是奥林匹克精神的最初形式。

秦时月是儒林中学一名普普通通的语文老师。做老师虽然生活清贫,但如今政府优先保证教师工资的拨付,老婆曾桂花又是造纸厂的工人,小日子还过得下去。谁知造纸厂去年开始减员,有办法跟厂领导搭上界或上面有人打招呼的避免了被减的命运,曾桂花靠秦时月穷教书的靠不上,又没有别的门路,第一批就被减掉。家里的日子因而一下子紧巴起来,秦时月只好学其他老师的样儿,选了四名学生,每个星期抽四到五个晚上,分头到这些学生家里去做家教。一个学生家里每月给他一百到两百不等的家教费,一个月的进项加起来就有六七百,算来把老婆上班的工资给赚了回来。

正在秦时月这么边走边想着心事的时候,一辆的士停到了他的前面。秦时月不去理会的士,继续朝前走自己的路。他知道如今的士多、客人少,的士司机见谁都想拉。不料车上却伸出一个脑袋,对着他大声喊道:“秦老师上车吧,我送你回去。”

秦时月抬起头来,竟是自己学校的副校长东方白。

东方白来儒林中学之前是市一中的团委书记,因为教育局局长是他的姑父,局里早就把他内定为一中的副校长人选。不想后来情况发生变化,等到一中换班子时,东方白的姑父已提前退位,官话说叫离岗休息,好给年轻人腾出位置。于是一中的副校长竟让教导主任替了上去,把东方白给刷了下来。不过教育局还是看在东方白姑父的面子上,把他派到儒林中学来做了副校长,并许了愿,等老校长一退,他就接班。因为有这样的背景,东方白到儒林中学后就有些人模人样,不太跟秦时月这样的普通教师接近,平时秦时月他们有事向他请示汇报,他也总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

可近段时间,东方白却突然对秦时月亲热起来,有事没事就爱跟他套套近乎。有时秦时月从操场边走过,东方白也会喊住他,走过去和他说几句闲话。或者秦时月正在办公室批阅学生作文,东方白冷不丁走进来,逮住他一聊就是半个小时。想不到今晚都快10点了,东方白又忽然在他身后冒了出来,那样子真有点克格勃的味道。

就在秦时月忸怩着要不要上东方白的的士时,东方白已从车上走下来,将他拉到车门边,像塞麻袋一样把他塞了进去。

刚一坐稳,的士就启动了。东方白侧过头说:“秦老师架子真不小,请你坐个车也这么难请。”秦时月的目光越过东方白的肩膀,望望窗外晃动着的高楼,说:“我走路走惯了,坐这样的小车头晕。”东方白笑道:“这是普通的士,有什么可晕的?我跟你说吧,我这个人什么大车、小车、飞机、轮船都不晕,就晕自行车。”说得前面的的士司机都笑了。

秦时月没觉得这有什么可笑的,但坐了人家的车,不笑不礼貌,便故意笑笑,有话没话道:“校长到哪里办事?”东方白说:“特意来接你的呀。”秦时月说:“校长别哄我了,我四十多岁的人了,你以为那么好哄?”东方白说:“跟你开句玩笑,我到宾馆里看个朋友回来,刚好瞧见路边一个人有点像你,就让师傅把车速放慢了,细瞧还真是你。毛**教导我们说,一个人做点好事并不难嘛。”

秦时月回到家里,见曾桂花还坐在客厅里看电视。电视右上角的时间刚好到了10点,曾桂花就问他:“平时你最早也要10点20分才进屋,今天怎么提前了?”秦时月轻轻推开左边的房门,望望正在做作业的儿子,复又关上门,说:“看来我要时来运转了。”然后他将搭东方白便车的事说了。

曾桂花望望秦时月,说:“还有这样的好事?”秦时月说:“你以为我在编故事?我能编故事就不当教书匠,写小说赚稿费去了。”曾桂花不太相信这是事实,摇了摇头道:“东方白肯定有什么意图吧,不然他犯得着对你这么客气吗?”秦时月在客厅中间来回走了几步,说:“我也这么寻思来着,古人早就把问题看透了,说人世难逢开口笑,上疆场彼此弯弓月,人家突然对你张开笑口,心里确实有几分不踏实。”

也许是贫贱夫妻百事哀吧,过去两夫妻在一起说个什么,没几回说得到一处的,总是三句说话,两句相骂。今天晚上在对待东方白这件事上,不知怎么的态度竟然这么一致,秦时月的话一停顿,曾桂花就附和道:“是呀,毛**也说过,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东方白突然对你好起来,后面肯定有什么原因。”

这么你一句我一句琢磨了好一阵,也没琢磨出一个稍微说得过去的理由,秦时月便觉得有些乏味了,打起哈欠来,说:“我得去睡了,明天上午有课。”曾桂花却没法放下刚才的话题,启发秦时月道:“你想想,老校长就要退了,原来教育局是定了让东方白接班的,最近听说薛征西在教育局活动得很厉害,东方白是不是想争取你的支持?”

薛征西也是儒林中学的副校长,而且在东方白到儒林中学之前就做了三年的副校长了。秦时月知道,中国人向来就有先到为王的传统,让后到的东方白做校长,明摆着薛征西是不会服气的,他去上面活动活动也属人之常情。

秦时月便说:“这事在儒林中学已是公开的秘密了,只是东方白想最后做上校长,他完全可以像薛征西一样到上面去活动,有必要讨好我们这些普通百姓吗?”曾桂花说:“这你就缺少政治头脑了,现在提拔干部都要考察考察,搞些民意测验。我们厂里提一个科长什么的,都要来这一套,你们要提校长,上面肯定会派人到学校里来弄点情况。”秦时月说:“这都是走过场,做戏给老百姓看的,谁会当真?”曾桂花说:“该走的过场也得走呀,东方白如果多争取几个你这样的老师,让你们都不说薛征西的好话,只说他的好话,上面确定校长人选时就会有所考虑了。”

秦时月把曾桂花的话仔细想了想,觉得多少还有些道理,就望着她,说道:“你知道的还真不少。”曾桂花说:“这几天学校里不都在说谁当校长这事吗?薛征西和东方白的一言一行都在学校老师的视线里。”秦时月开玩笑道:“你真是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你是几时变得这么世事洞明的?你们厂里的领导真没眼光,竟然让你下了岗,不给你个政工科长什么的当当。”

曾桂花斜秦时月一眼,骂道:“我不是在为你瞎操心吗?你倒好,好心当做驴肝肺,挖苦起老娘来了。”

第二天上午,秦时月上完课回到办公室,打开教案备了两堂课,正准备回家,传达室送来了当天的报纸。秦时月心想,中饭有曾桂花负责,现在就回去,也没什么要紧事可做,不如翻一翻报纸,说不定能看到感兴趣的新闻。

刚翻开第一版,秦时月眼睛就睁大了。他发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吴万里。

吴万里是秦时月读师专时一个班上的同学,两人关系一直不错。毕业后秦时月当了老师,吴万里做了报社记者,两人偶尔还见见面什么的,可后来吴万里进了市委机关,天天忙着为领导服务,彼此交道就渐渐少了。特别是四年前吴万里到下面做了县委书记,也许是人在官场,身不由己,难得有自己的时间,基本上就没跟秦时月往来了。

不过毕竟是昔日的同学,秦时月对吴万里还是很关注的,就将吴万里的那条消息认真看了一遍。原来这是一则公告,是市*****发布的,说吴万里已被市*****任命为市政府副市长,不日即将赴任。

这小子还真有一手!秦时月无声地自语了一句,又将这条消息看了两遍。

原来这个副市长的人选未确定之前,市政府就传出不少小道消息,说是市里班子多年没有变动了,突然空出一个副市长的位置,把那些有可能进步而一直没有机会进步的要员的胃口都吊了起来。其中有十三人包括市政府龚秘书长、五个县委书记、七个要害部门的***最有实力,他们纷纷出动,跑市委常委,跑省里主要领导,甚至上北京活动,要把这个副市长的位置挪到自己屁股下面。几经角逐,最后龚秘书长和吴万里被定为考察对象。本来龚秘书长就是上一任市委常委领导内定的副市长人选,胜算较大,不想吴万里利用龚秘书长与一位主要常委的矛盾,钻了个小空子,抢占先机,变劣势为优势,变优势为胜势,最后又将胜势变成胜局,入主市政府。

秦时月难免生出一番感慨来,心里说,如果像自己一样一直做着教书匠,吴万里大概也还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一级教师吧。人哪,都是命运主宰着,是做官的命就做官,是教书的命就教书,没得说的。

就在秦时月感叹着的时候,东方白走了进来。

秦时月抬了头,跟东方白打招呼。说了几句闲话,东方白说:“你不是要报高级吗?教育局只给我校两个指标,现在有资格申报高级的老师就有八九个,僧多粥少,你恐怕得有点超前意识。”秦时月说:“评不评得上,一是看你们领导,二是看市职改办,我有没有超前意识,恐怕关系不大吧?”东方白笑道:“那不见得。”说着从包里拿出一份表格,交到秦时月手上。

秦时月一瞧,是一份科研成果奖励推荐表,制表部门是市人事局。秦时月说:“我又没什么科研成果,拿着这张表,不是秃子头上放把梳,有什么用场?”东方白说:“前不久你不是在《语文教研》上发表了一篇论文吗?你把这篇论文的情况填上,弄个奖回来,对你晋升高级有好处。”

秦时月早动了心,嘴上却说:“我那篇文章又没什么分量,只不过举了几个教学方面的例子,怎么好意思出手?”东方白说:“你别谦虚了,照我说的去做吧,下午我来拿表。”

秦时月望着东方白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又将手上的表格瞄了瞄,然后按照表格要求,把论文标题、发表刊物、日期以及内容简介都填了上去。一边在心里想,不就一张表格吗,倒要看他东方白会弄出什么花样来。

东方白没有食言,下午3点多就进了秦时月办公室。秦时月把表递给他,说:“填是填了一下,不知要不要得。”东方白在表上瞧一眼,说:“你文章都写出来了,填的表还有不要得的理?”说着小心地把表格收进包里,往门口走去。

可要出门的时候,东方白又转过头,说:“你跟我一起到人事局去走一趟吧。”秦时月说:“我还要备课呢!”东方白说:“课你晚上再备吧,我也是为你着想,你本人跟人事局的领导见见面,对评奖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经过校办时,东方白进去让办公室主任给表格盖了章,这才和秦时月一前一后出了校门。跑到人事局,秦时月发现东方白跟这里的局长、科长们都熟,哪怕碰上一只痰盂都要点个头、打声招呼。秦时月却没一个认得的,只有缩在东方白后面,一边看他施展外交才能,一边心中暗想,怪不得大家都想谋个官做做,学校的副校长虽然算不上什么官,但大小是个头目,跟外界有些交往,认识的人多,不像自己一个教死书的,一年到头,天天跟教案和粉笔灰打交道,竟至于“不知有汉,无论魏晋”,而当今世界,不认识两个人,没有些人际关系,你是寸步难行啊!

秦时月这么想着的时候,两人已经来到楼道西头的奖惩科。科里共有三个人,一个科长,一个副科长,再加一个科员。他们跟东方白都很熟。科长说:“前两天我还在省展览馆看过东方校长的书法作品,几时也卖件墨宝给我收藏收藏?”副科长说:“东方校长这么有名气,都说贵易妻,易了几回了?”科员说:“易妻时请我们喝喜酒哟。”

说笑了一阵,东方白才把秦时月介绍给他们。科里人都说:“哦,这就是秦老师,东方校长早跟我们说过的,久仰久仰。”

秦时月连忙点头,想说几句感谢的话,却因激动而话不成句。心想自己一介老师,竟然能得到堂堂人事局领导的久仰,看来报纸、电视没有白宣传科教兴国的伟大思想,要不人家也不可能这么尊师重教。可转而又想,哪里的衙门不是门难进,脸难看,事难办,人家不是跟东方白熟悉,有义务对你这么客气吗?今天如果是你一个人站在这里,想要他们正眼瞧你一眼,怕都是痴心妄想。也就暗怨自己自作多情,没见过世面。

东方白变戏法似的从身上拿出三只红包,一人衣袋里塞了一个,接着再将秦时月的表格呈上。

三个人对衣袋里的红包无动于衷,一副君子轻利重义的模样,却对秦时月的表格表示出极大的兴趣,科员看过呈给副科长,副科长看过呈给科长,科长看过,表态说:“我们研究研究吧。”又还给副科长,副科长还给科员,科员把表格夹进文件夹,放进抽屉,笑着对东方白和秦时月说:“你们放心吧,两位科长交办的事,我一定全力办妥。”

两人离开人事局后,秦时月半信半疑道:“这就成了?”东方白说:“怎么不成?人家红包都收下了。”秦时月说:“那红包多大一个?”东方白说:“500元一个。”

秦时月站住不动了,嘴巴张着,半天合不拢。东方白觉得他那痴样好笑,说:“你这是怎么了?不是半身不遂吧?”秦时月摇摇头,说:“还是把表格抽回来吧,我不评那个奖了。”东方白问:“为什么?”秦时月说:“三个红包就是1500元,我听说那个什么成果奖的奖金,也就是三五百的样子。”东方白就来了气,说:“你充什么傻气?红包钱既不要你出,也不用我出。”秦时月说:“你不出,我也不出,谁出?”东方白说:“谁出,这不是你要操心的,你只知道评了奖,请我的客就是。”

不久,市里科研成果奖评奖结果就出来了,秦时月荣获一等奖。颁奖大会上,秦时月上台领取证书和那500元奖金的时候,最先想到的就是东方白塞给奖惩科的三个红包,觉得这生意做得实在有些亏,虽然那三个红包的钱并不是他出的。

本来颁奖会东方白是要代表学校参加的,无奈临时有事没去成。秦时月一回到学校就去了东方白的办公室,把500元奖金放到他桌上,说:“东方校长,这份奖金放你这里吧,什么时候上馆子,由领导你来定。”

东方白把红包塞回到秦时月手上,说:“不急不急,今后有你请客的机会。”

离开东方白的办公室后,秦时月心头不免生出几分感动。原来他一直怀疑东方白为他出这么大的力气,是要利用他,却至今没见他提过半句什么,是不是自己神经过敏,太小人之心了?

更让秦时月既感动又不安的是,过后不久,东方白利用自己分管学校后勤的便利,让学校食堂一名出了点小差错的工人提前退了休,把曾桂花安排进了食堂,每月可拿到500多元的工资和奖金。

要知道,儒林中学老师家属子弟闲在家里没事做的多得很,谁不想在学校里谋个事情做做?现在秦时月连句话都没说过,老婆就得了个工作,这可是他做梦都没梦到的。秦时月就在心里把东方白当成了再生父母,恨不得立即找个机会,好好报答他一番。便天天盼望上面来考察校领导,他好为东方白说几句硬话。当然还不止自己给他说话,他还要把他信得过的老师动员起来,一起促成东方白做上校长。

可秦时月还没找到报答东方白的机会,东方白又兑现了他先前的许诺,给秦时月争取到了高级职称的申报指标,把他的档案材料送到了市职改办。

本来,儒林中学另外八个符合晋升高级条件的教师中,比秦时月资历老、教学成绩突出的就有四五个,但往上报材料时,东方白坚持要报秦时月,理由仅仅是秦时月得了市里科研成果一等奖,别的教师没有这样的殊荣。说实话,如今这个奖那个奖多如牛毛,谁没有那么三五个。这些奖说算数还算点数,说不算数屁都不是。但东方白却认定了秦时月这个奖是正儿八经的政府奖,是别的这个奖那个奖没法比的。其他领导没有比东方白更过硬的理由,只好由着东方白,把秦时月的材料报到了市职改办。职改办是人事局设立的,秦时月在人事局代表政府主持的科研成果奖里得了个一等奖,现在要给他评职称,职改办还不全力支持?

只是就在市职改办正要组织开评的时候,出了一个小插曲,秦时月的职称差点泡了汤。

原来另一位副校长薛征西见那几个符合高级申报资格却没能申报的老师心有不甘,就在背后怂恿他们,要他们告秦时月的状。那几位老师便以秦时月的职称材料虚假不实、学校个别领导做手脚包庇亲信为由,联名写了告状信,上访到市委、市政府和人大领导那里。如今社会矛盾多,几大家领导常常接待上访人员和批阅告状信,比儒林中学复杂严重的情况多得是,哪有精力件件细究?于是把告状信批转到教育局,要教师们去找教育局领导落实查证。

为了职称告状上访,教育局领导见得也不少了,知道这不是什么大事,但看在市领导的批示的分儿上,还是答应这几位教师,一定查证落实,要他们先回去安心上课,等有结果一定答复他们。教师们都是知识分子,要他们告蛮状,也告不来,觉得教育局领导暂时也只能如此,便回了学校。

这些教师一走,教育局领导松了口气,找来职改办的邓主任,问是怎么回事。邓主任简单作了说明,领导认为评秦时月的高级,也没违反什么原则,便要邓主任跟儒林中学的领导打招呼,做好那些教师的工作,今后不要再上访,以免影响教育系统的形象。

从领导那里出来后,邓主任就翻出电话本子,给东方白办公室打了电话。

此时的东方白正在挥毫泼墨,在宣纸上写下一幅字:

一身正气

两度春风

一身正气是句旧话,如今有些实权的人都喜欢用这句话自我标榜,好像正气都到了自己身上,人家都是邪气似的。两度春风却是东方白个人心迹表白。原来东方白进步为一中团委书记和儒林中学副校长,两次都是春天任命的。这可是人生盛事,古人进士及第,免不了“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现在已没有科举,东方白不可能也进士一番、及第一回,却一次又一次得以进步,在纸上书下两度春风字样,实不为过。这可比真的大老远跑到长安去看花,不仅省心得多,还可给国家节省一笔不菲的差旅费,实为明智之举。当然两度春风云云,其喻义也只有东方白自己心知肚明,那是不能与人道破的。他也是知识分子出身,还没浅薄到这个地步。

东方白这么自我陶醉着,还没来得及落款和署上日期,桌上电话就响了。他很不情愿地把狼毫放到笔架上,抓起了电话。只听邓主任在那头说:“儒林中学有一批老师到市里上访状告秦时月的事,你知道吗?”

东方白猛吃一惊,这可是他始料未及的,他说:“我并不知道呀,市里领导是什么态度?”邓主任说:“市里领导要撤了你的职。”

听出邓主任在开他玩笑,东方白就放了心,说:“撤了还好些,我正不想做这鸟副校长,费力不讨好。”邓主任就将事情简要说了几句,说:“你要我们给秦时月评上高级,这没问题,但你们学校的老师,你可要给我稳住,他们再到市里上访就不好办了。”

“那是那是,我做好老师工作,绝不给邓主任您添乱。”东方白忙说,“这事让邓主任操心了,我让秦时月请您的客,怎么样?”邓主任说:“请什么客呀?我和你东方白,谁跟谁呀?当年要不是你姑父,我能有今天吗?”

放下电话,东方白走到隔壁校办,吩咐校办主任去把秦时月找来。然后又回到自己办公室,拿了狼毫,给那幅字署上刚才来不及署上的大名和日期。

秦时月赶来时,东方白还拿着狼毫,站在桌旁眯眼自赏着那几个墨迹未干的字。秦时月也不知东方白找自己有什么事,见了他桌上的字,也在一旁欣赏起来。东方白的字不仅在儒林中学和教育系统是最好的,就是在全市书法界也堪称一流,不少书法爱好者和教育界人士家里都收藏有他的墨宝。

关于东方白的字,还有一种传言,说是学校图书馆没建成的时候,老校长就托人找政要和教育名流题写馆名,可人家一听说东方白就是儒林中学的副校长,都不愿题写,说是儒林中学有一个东方白在那里,还用得着他们吗。老校长想想也有道理,回头来找东方白,东方白说请名流或政要题写馆名是规矩和惯例,这既是对莘莘学子的一种鼓励,对学校以后的建设也大有好处,而他何德何能,敢担此大任!他坚拒了校长的请求。外面的人不敢题写,东方白也不肯动笔,馆名至今还没镶上去,急得老校长团团转,说馆名的事没定好,自己就是退下去了,心中也不安。

秦时月观赏着桌上的字,觉得无论是结构笔势,还是其内在神韵都到了一个相当高的境界。他不觉感叹道:“东方校长这字真绝了,如果用这样的字题写学校图书馆名,图书馆定然增色不少。”东方白把手中狼毫放下了,摇摇头说:“你别恭维了,我这人还是有些自知之明的。”

围绕着书法又聊了一会儿,东方白这才不紧不慢地告诉秦时月,有人已将他告到了市里。秦时月心里有些紧张,说:“东方校长,给你添了大乱,我心里真过意不去,我那职称还是下次再说吧。”东方白盯住秦时月,说:“真没出息,这点小风声就把你吓住了。我可不是你这样的软壳动物,凡事不做就不做,要做就要做好、做成功!”

秦时月不由得就在心里佩服起东方白来,刚刚那泄下去的气又重新鼓了起来。

然后两人仔细分析了一下情况,认为这件事的背后一定有人撺掇,这人当然不会是别人,就是薛征西。那么怎样稳住薛征西呢?东方白很快就有了主意,他对秦时月说:“对薛征西这人我还是了解的,我有办法摆平他。”秦时月说:“什么办法?”东方白笑道:“这是天机,不可泄露。你多准备点钱请客吧。”秦时月说:“这没说的。”

两天后的下午,秦时月在办公室备课,有人喊他接电话。

秦时月一年四季待在学校,跟外界几乎是绝缘的,没有几个人与他有往来,如今听说有电话找他,想破头也想不出是谁。不过他还是放下教案,去了校办。

电话是东方白打来的。

秦时月说:“我还以为是谁呢,原来是东方校长。”东方白说:“给你打电话就紧张了吧?”秦时月笑道:“我紧张什么?领导心中有我,才找我呢。”东方白说:“秦老师也学会说漂亮话了,看来这时代的确在进步啊。”秦时月说:“校长别夸我了,是不是要我埋单?”东方白笑道:“秦老师不愧为知识分子,不言自明。我跟你说吧,我已经在通天楼订好包厢了,你快来‘放血’。”

放下电话,秦时月就飞速下了楼,往校门口直奔。到了那栋新建的图书馆楼前,才发现口袋里只有200元零花钱,只得转身走回头路。到家里后,曾桂花听说要请东方白,自然很支持,把存折给他,要他多取些钱。秦时月说:“取多少?500元够了吧?”曾桂花说:“你真是没见过世面,500元钱请得了什么?你至少得取1000元。”秦时月说:“吃顿饭要不了1000元吧?”曾桂花说:“有备无患嘛,你一年到头也没请几回客,人家东方校长给你帮那么大的忙,1000元算什么?”

秦时月觉得曾桂花的话有道理,便到银行里取了1000元,匆匆赶到通天楼。东方白已在门口等着了,笑道:“怎么这个时候才来,是不是给曾桂花交家庭作业去了?”秦时月说:“老夫老妻了,交什么家庭作业?哪像现在的年轻人?”东方白说:“三十如狼,四十似虎嘛,你这个年纪正在火候上。”

说笑着,两人就到了东方白预订的包厢门口。服务小姐先在门上轻轻敲了两下,继而把门推开,同时弯腰做了一个请的动作,把他俩让进去。秦时月这才看见包厢里已坐了一个人,竟是个漂亮女人,还有些面熟,只是一时想不起是谁了。

就在秦时月迟疑之间,那女人站了起来,说:“秦老师你不认得我了?我是陈小舟,你的学生呀。”秦时月这才依稀想起十几年前教过的一位漂亮的女生,忙说:“你就是陈小舟?”东方白在一旁说:“你的学生已是市教育局政工科科长,我们的顶头上司哪。”秦时月说:“我一年到头不去教育局一回,真是孤陋寡闻,学生已是顶头上司了还浑然不知。”陈小舟说:“别听他瞎说,什么顶头上司不顶头上司的,老师永远是老师,学生永远是学生。”说着,大大方方把手伸给秦时月。

秦时月先是一愣,接着忙把手伸出去,跟陈小舟握了握,便感觉陈小舟的手很细腻、柔软,仿佛没有骨头一般。秦时月身上某一根神经竟不自觉地颤了颤,心下不免暗想,当年这个陈小舟在自己班上读书时,只觉得她漂亮,却不知她的手这么细软,要不也找些借口多握几回。

就在秦时月神思恍惚之际,门外又进来几个人,东方白一一作了介绍,都是市教育局的,一个就是职改办的邓主任,另外还有两位副科长、副主任之类的,官虽然不大,却都是实权在握的,说句话都毒得死鱼。

大家坐到桌边后,酒菜就上了桌。都是东方白事先就点好了的,酒是浏阳河,菜是鳗鱼、王八、基围虾之类。秦时月哪见过这阵势,生怕自己钱带少了,忍不住就要去腰间的钱袋里摸一摸。

服务小姐把酒斟好后,东方白举杯发话道:“感谢大家一贯对儒林中学和我本人以及秦老师的关照,今天秦老师做东,邀大家一聚,请各位一齐喝了这一杯!”说着,东方白先干了,其他人都说:“东方校长真是痛快!”跟着喝干了杯中物。

酒过三巡,喝酒的速度放慢了些,各自捉对说起闲话来。东方白觉得气氛有些沉闷,拿出手机,说:“最近我手机里常常收到一些短信,我给大家念两段,怎么样?”陈小舟附和道:“这个主意不错,不过要先说好规矩,念得听的人开心了,听的人喝酒,听的人不开心,念的人自己喝。”

大家都很赞同,纷纷说:“陈科长说得很对,就听陈科长的。”东方白说:“保证让你们开心。”于是他打开手机,找了一条,念起来,“不跑不送,原地不动;只跑不送,平级调动;又跑又送,提拔使用。”

东方白念毕,邓主任说:“这条好,真是一针见血,官场上就是这么回事。来来来,干了这一杯,我再给大家念一条。”大家便响应着喝了酒。邓主任打开手机,念了一段带色的短信,话音才落,众人便笑得东倒西歪,一个个自动端酒喝了一杯。

一旁的秦时月没有手机,平时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教教科书,哪里听过这样的段子,这天也算是大开了眼界。毕竟是当语文老师的,教课文时,经常总结时代特征、段落大意、中心思想什么的,秦时月一下子就看出这些段子的一个特点:都是说的官场上的事,没有一条说到他们这些教书匠或是工人、农民的。看来如今教书匠和工人、农民已难得引起人们关注,连流行一时的段子都把他们排除在外了。

秦时月还体会出了这些段子的另一层意味,忍不住插话道:“各位领导说的段子棒是棒,但单个来看,却不免形而下了点,如果把它们联系起来分析,就更有意思了,那简直就是一幅浓缩了的当今社会的世俗风情图,不知各位看出这一点来没有。”

见不太开口的秦时月说出这番话来,大家就停了手中杯,要听听他的下文。东方白来了劲,对众人说:“大家看清了,秦老师可不是等闲之辈。你

们知道他的大名吗?秦时月,多么有意思,多么不同一般!那可是从一句古诗里得来的。”陈小舟接话道:“是呀,就是王昌龄的‘秦时明月汉时关’,大家肯定读过。”大家就说:“原来秦老师的名字都这么具有书卷味,肚子里的学问肯定高深,秦老师快给我们说说你的高见。”

众人这么捧场,秦时月底气更足了,他端了桌边茶杯浅饮一口,不慌不忙道:“你们看好了,刚才东方校长的段子说的都是跑和送两个字,实际上就是权钱交易;接着邓主任的段子说的是小姐有了小费才提供服务,这无疑是钱色交易;后来陈科长的段子呢,说的是局长用副处换取女部下的性回报,这当然便是权色交易了。”

大家一听,觉得还真是这么回事,就称赞秦时月独具慧眼。秦时月又说:“如果把这三个段子摆在一起,那么权钱色都全了,权钱色之间的关系也清清楚楚了,也就是说,有了这三个段子,当今社会和官场的世俗风情的浓缩图就历历在目了。”

秦时月一番谬论,让大家对他刮目相看,都说:“我们只知道胡说八道,哪里看得出其中奥妙!还是秦老师高明,能透过现象看本质。”东方白接口道:“秦老师这样的高水平,大家说说,他有没有资格上个高级?”大家都说:“怎么没资格?早就有资格了,我们这些负责职改和政工的,如果连秦老师这样有水平的老师,都没给他搞个高级,那简直就是我们的失职,我们再待在教育局都不好意思了。”

一个晚上,喝了那么多酒,说了那么多话,也就这几句说到了正题上。

东方白于是高高举起杯子,大声道:“感谢大家的美意,我们为秦老师干了这一杯!”

这么吵吵闹闹喝了两个多小时,大家慢慢就有了醉意。秦时月因为喝得少,还有几分清醒,免不了老去数桌上的菜碗和桌下的酒瓶,越数心里越没底,暗暗思忖道:“口袋里的这1000元恐怕是鸟枪打飞机,难得够得着了。”

挨到散席,秦时月抢先出了包厢,去服务台结账。不想东方白从后面走过来,在他肩上拍拍,说:“节目还没完哩,你急什么?等会儿再结账。”秦时月就有些心虚,嗫嚅道:“还有什么节目?”东方白说:“通天楼吃喝玩乐一条龙服务,三楼、四楼还有保龄球、足浴、按摩等节目,你想一顿饭就把他们打发走,恐怕没那么容易!”

秦时月直觉得腿肚子抽筋,背上早渗出了冷汗,他在心里暗暗叫苦道:“这么搞下去,别说1000元,再带个三五千的,也下不了台啊!”但这话又不好在这样的场合对东方白明说,只得硬着头皮跟在东方白后面往三楼走。

三楼是保龄球场,几个人分成两组进入球道旁的座位。秦时月本来就没打过这球,又想省两个钱,忙退到一边去。偏偏东方白硬要拉他上场,秦时月无奈中把球抓到手上,一用力抛了出去。谁知那球却鬼使神差飞到了他的头上方,他还东张西望四处找球,不晓得那球正往下掉,向他的脑袋砸去,惊得一旁的人都快要背过气去。好在东方白眼疾手快,猛地将他推开,才免去一难。

陈小舟久在机关,见的世面多,知道她在场,有些节目男人们放不开,打完球后,便找借口要走。东方白让小姐们将几个男人带上四楼后,跟秦时月去送陈小舟,一直送到楼下街道旁。东方白对着大街扬扬手,立即就有一辆的士靠过来。就在陈小舟向的士迈过去的时候,东方白拽住她肩上的坤包,往里面塞了一个红包。陈小舟正要推让,东方白已把车门打开,将她一推就推了进去。秦时月这一下也机灵了,开了前排的车门,给了司机10元钱,说:“到教育局宿舍区,够了吧?”司机忙说:“够了够了。”按声喇叭,一踩油门,将的士开向街心。

两人对着的士挥挥手,看着的士尾灯闪几闪,转入另一条偏街,这才转身进了通天楼。秦时月脑袋里还晃着东方白给陈小舟的那个红包,忍不住问道:“红包多大?”东方白没吱声,向他伸出两个指头。秦时月说:“200?”东方白说:“看你人到中年了,还这么涉世不深。”秦时月说:“2000?哪来的钱?”东方白说:“你的钱呀,我刚才在总台预支的,你埋单时统一结算。”

秦时月就傻站在地上,直觉胸口发闷。

东方白斜秦时月一眼,嘲讽道:“心疼了吧?我跟你说吧,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等一下还要象征性地给其他人红包哩。”又说,“你知道陈小舟是什么角色?”

秦时月已经听不到东方白的话,脑袋里嗡嗡直鸣,好像是东方白刚才塞给陈小舟的那个红包变作黄蜂,钻进了他的脑袋。

东方白见秦时月没反应,又说:“你知道陈小舟和薛征西是什么关系吗?”秦时月摇摇头,表示不清楚。东方白说:“过去薛征西追求过陈小舟,陈小舟并没把他放在眼里,但薛征西却一直没能忘记那段旧情,曾私下对人说过,他至今一见到陈小舟和陈小舟那双葱白一样的手,他心情就无法平静。”

秦时月抬头望一眼东方白,想起刚才跟陈小舟握手时的感觉,心里说,天下男人的感觉原来都是相通的。

到了四楼,那几个男人早已各就各位。秦时月又要回避,想省一个是一个,东方白还是不肯放过他,让小姐强行把他拉进一间幽暗的包房。先是泡脚修脚,接着是按摩。小姐问秦时月按什么式,是中式、泰式还是日式。秦时月从没来过这些场合,哪懂这式那式是什么式,便说:“小姐爱怎么就怎么吧。”小姐说:“那就日式吧,日式温柔。”

可小姐再温柔也没啥用,秦时月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老想着今晚怎样才能走出这个通天楼,听任小姐怎么在身上拿捏,他横竖体会不出温柔和乐趣来。

就这样迷迷糊糊过了两个多小时,秦时月深一脚浅一脚地出了包厢,又见东方白正给那几个刚快活完的男人塞红包。秦时月没过去掺和,主动跑到总台去结账。收银小姐在计算器上揿了一阵,给他报了一个数:8888元。

秦时月顿时傻了眼,仿佛开了裂的气球,只觉得整个身体都瘪了下去。他结结巴巴道:“8888?小姐你没算错吧?”小姐瞥他一眼,说:“本来是9000的,四个八吉利,才要了这个数。”说着从吧台里拿出一张清单,递给秦时月,补充说,“先生你放心,不会错的,我这可是计算器算的。”

秦时月一看,其中开餐多少、打保龄球多少、按摩足浴多少、预支的现金多少,一五一十都记录在案,就不好说什么了。

这时东方白走了过来,说:“秦老师结账没有?不贵吧?”

秦时月心里骂道,莫非要十万八万才算贵?我这又不是公款消费。忙把东方白拉到一边,说:“没想到会这么多,所以……”东方白看了看小姐写的数,说:“这个数也不大嘛,今晚我们可是例行节约,没搞什么铺张浪费,才没给你太大的负担,要不然恐怕还不是这个数。”秦时月一筹莫展,无奈道:“你说得倒轻松,可我……”

秦时月话音没落,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人匆匆来到总台旁,对东方白抱歉道:“东方校长对不起了,让您久等了。”东方白说:“哪里,领导们也才做完。”

秦时月回头一瞧,是承建儒林中学图书馆的杨老板。

杨老板二话不说,拿过桌上的单子,只粗粗瞟一眼,就从身上掏出一把票子,放到了吧台上。

见吧台里的小姐点钞如飞,秦时月的嘴巴张得大大的,好久都没有合上,仿佛不知那钞票为何物似的。

第二天,陈小舟给薛征西打了个电话。

她先问到儒林中学到市里上访告状的事是否属实,薛征西承认有这事。陈小舟说:“这事你恐怕得做点工作,如果他们再闹下去,对你本人和教育局都不会有什么好处。”

别人的话薛征西可以不听,但陈小舟的话他还是会考虑考虑的。这一方面因为他曾追求过陈小舟,至今旧情难舍,另一方面也因为陈小舟是教育局主要领导的宠臣,又待在政工科长的位置上,教育局管辖范围内的人事安排得由她拟定初步方案,她发句话,下面中学里的校长、副校长自然会奉若圣旨。

薛征西就向陈小舟打保票,一定妥善处理好这事。

其实薛征西也不要怎么处理,他不再去鼓动就可以了,而没了他的鼓动,那些上访的老师见也上不出什么名堂,加上随着时间的推移,先前的激情不再,大家慢慢也就冷了心,没谁再有兴趣去多事。因此职称开评后,邓主任他们在后面一使劲,秦时月的高级便很顺利地通过了。这职称是跟工资挂钩的,秦时月的月工资一下就加了100多元,喜得他和曾桂花做梦都笑出声来。

只是受人之恩,却没有报答的机会,两个人不免又有几分内疚。

这天吃中饭的时候,秦时月对曾桂花说:“古训说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我们得到的东方校长的好处岂只是滴水,简直就是长江和黄河,或至少也是资水,我们却没能对他有丁点回报,问心有愧啊!”

曾桂花当然也有同感,说:“那你想想办法,给他表示点什么呀!”秦时月说:“那表示什么?”曾桂花说:“不是说烟酒不分家吗?给他买几条烟、几瓶酒吧。”秦时月摇着头说:“一般的烟酒嘛,出不了手,名烟、名酒假货多,只怕弄巧成拙。”曾桂花说:“那给他夫人送件什么首饰?”秦时月说:“那又不知道人家喜欢什么首饰,说不定人家什么首饰都有了呢。”曾桂花说:“干脆就送钱吧,既省事又好出手。”秦时月说:“这不太俗气了吗?”

这一下曾桂花不耐烦了,说:“你怎么这么多顾虑?你这样子办得了什么事情?怪不得你四十多岁的人了,还一事无成,要不是东方校长帮忙,你那个一级教师都要当到退休那一天去了。”说完,扔了饭碗,气呼呼地摔门走了出去。

秦时月就愣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了。

可没几分钟,曾桂花却回来了,对正在洗碗的秦时月说:“我刚才碰到东方校长了,他正从外面回来,要你到他办公室去一趟。”秦时月说:“他有什么事吗?”曾桂花说:“他没说,你去吧,碗我来洗。”

秦时月放下水池里的碗,匆匆出了门。

赶到办公楼,东方白的办公室却是关着的。秦时月就有些纳闷,莫非东方白没在办公室里?那他又喊自己到这里来干什么呢?转过身想走开,觉得不甘心,复又回去,伸了手要去敲门。

这时门忽然开了,走出两个人来,一个是那次在通天楼埋单的承包图书馆工程的杨老板,另一个是秦时月做家教的徐宁宁的家长市税务局徐科长。杨老板开玩笑道:“是秦老师哟,你怎么鬼头鬼脑的?”徐科长也笑道:“怪不得东方校长说还约了人,我还以为是个美眉,原来是你。”秦时月只好客气地笑笑,算是跟他们打过招呼。

杨老板和徐科长出去后,秦时月就进了东方白的办公室。一抬头,只见上次东方白写的“一身正气,两度春风”那幅字,已经裱得十分雅致,挂在了墙上。

在那字上瞄了一会儿,秦时月忽然想起自己从杂志上看到的一篇文章。那篇文章说的是一位大官写得一手好字,刚好也写了“一身正气,两度春风”八个字,高挂在自己办公室里。大官身旁自有高人,看出他曾两度春风得意,因此写了这样的字。东方白的官虽然不大,却也历经浮沉,深谙为官滋味,估计跟那大官有着相同的感慨,可谓英雄相惜,才不约而同也写了这么八个字吧。

秦时月还记起,那篇文章最后交代,那大官手中有大权,到他那里去办事的人,总是先要盛赞主人那出手不凡的书法,对其高雅的志趣和不随流俗的气节表示出由衷的敬佩,然后再将人民币和支票塞进他的抽屉。想东方白为自己办了好几件大事,自己跑到他这里来,虽然也对墙上的字倍加赞赏,却从没送过钱物,真是惭愧。

想到这里,秦时月不由得摇了摇头。东方白不解何意,说:“你摇什么头?”秦时月掩饰道:“我是想东方校长怎么来得这么早,上班还要半个多小时呢。”东方白移过一张椅子,让秦时月坐了,说:“刚在家里吃过中饭,杨老板和徐科长就打电话,说在办公楼等着我,要商量些基建结算和税收上的事。”秦时月说:“找我有什么事吗?”东方白说:“没什么事,中午安静,想跟你聊聊天。”

随便聊了几句,秦时月起身去把门关了,回来放低声音说:“听说上面就要来考察学校领导班子了?”东方白笑道:“来考察就来考察呗,这是组织上的事,我这一摊子杂事都忙不过来,哪有工夫操心这些?”秦时月说:“那也是。不过据我所知,大部分老师都认为,薛征西一直在儒林待着,分管一下教学还可以,如果让他来负责全盘工作,他既没有开拓精神,又缺乏工作魄力,儒林中学是不会有什么起色的。”

东方白似乎对秦时月的话不以为然,沉下脸道:“薛校长比我资历深,工作务实,可不能这么说他。”秦时月忙说:“那是那是。只是……”秦时月正要说下去,东方白就打断了他,半开玩笑道:“秦老师别忘了那句老话——‘静坐常思己过,闲谈莫论人非’。”秦时月又点头道:“那是那是。”没有再去说薛征西。

不觉就到了快上班的时候,秦时月说:“领导没事,我走了,下午还有一节课哩。”东方白说:“没事没事,你走吧。”可秦时月起身正要挪步,东方白又随便说了句:“呃,听人说,市政府那个吴副市长是你师专时的同学?”

秦时月站住,说:“这倒没错,我们还在一架床的上下铺住了三年呢。刚毕业那阵也还有些往来,可自从人家当了官,彼此就没打什么交道了。东方校长跟他熟悉?”东方白笑道:“我熟悉他,他不熟悉我。”秦时月说:“这是为什么?”东方白说:“报纸上每天有他的大名,电视里每晚有他的光辉形象,我能不熟悉他?可我一个中学里的小小副校长,他怎么会熟悉?”秦时月这才明白过来,说:“那倒也是。”

东方白这时也站了起来,过去开了门,说:“感谢你陪我聊天,没事的时候常来坐坐。”秦时月边向门外走去,边说道:“那肯定,密切联系领导嘛。”东方白在秦时月肩上捶了一下,说:“秦老师几时也变得这么幽默了?”

晚上曾桂花问秦时月,中午东方白跟他说了些什么。秦时月说:“也没说什么,东一句西一句扯了些闲话。”曾桂花说:“就没说一句正经的?”秦时月说:“天天都见面的,哪有那么多正经话要说?”曾桂花有些不相信,说:“我敢肯定,他一定说了什么重要事情,我从中午他托话给我,要你到他办公室去的那一刻,就意识到他找你有事。”

秦时月望了曾桂花好一阵,才说:“你有这样的意识?我怎么没在他话里听出有什么正经事呢?”曾桂花说:“那是你脑袋不转吧,你再想想看。”

秦时月认真想起来,可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东方白哪句话说的是正经事。

两人正琢磨着,电话突然响了。秦时月正坐在电话旁,顺便拿起话筒。电话里是一个男人的声音,问是不是秦时月家的电话。秦时月就觉得那声音有些耳熟,只是一时想不起是谁了,便问道:“你是谁?”电话里说:“我是谁你都听不出了?我是你一个床的。”

秦时月便知道是谁了,忙说:“您是吴万……”那个“里”字还没说出去,又赶紧改口道:“您是吴市长?”吴万里说:“吴万里就吴万里嘛,什么吴市长。怎么样,还好吗?”秦时月笑道:“托您大市长的福,还过得去吧。已在报上看到您回市政府主政了,只是您当领导的日理万机,不敢去打扰您,想不到您亲自打来了电话。”吴万里说:“我不亲自谁亲自?我还亲自吃饭、亲自睡觉呢。”

秦时月被吴万里说得笑起来,心想这个吴万里当了这么大的官,在同学面前倒还随便,便说:“当领导的不是有秘书吗?让秘书代呀。”吴万里说:“给老同学打个电话也让秘书代,我还没这么官僚。”

吴万里倒确实没有什么正经事,不过打电话跟秦时月叙叙旧。末了,他把家庭住址、电话和手机告诉给秦时月,说:“有空就上我家来玩玩,政府领导分工,我分管文教卫体这一块,还想多听听你这位行家对教育管理方面的意见哩。”秦时月就有些感动,说:“一定去看您。”一边点头如捣蒜,仿佛吴万里就在面前一样。

要挂机了,吴万里又嘱咐道:“不过我的电话和手机号码你不要告诉别人,如今找我的人太多,烦心。”秦时月就更是受宠若惊了,心想吴万里这是将自己另眼相看了,一边说:“我知道领导的难处。”

放下电话后,秦时月一脸的兴奋,仿佛刚拣到一个金元宝。

他和吴万里的话,一旁的曾桂花听到了些,她说:“你这个同学还不错,当了这么大的官,还没把你这位老同学忘到脑后。”秦时月说:“我们毕竟是在一架床上待了三年的嘛。”曾桂花说:“他在政府干什么?”秦时月说:“当市长呗,干什么?”曾桂花说:“我还不知道当市长?当市长也像我们在食堂里一样,谁采购、保管,谁淘米、洗菜,谁掌勺、打饭,总有个分工什么的嘛。”秦时月说:“正好管我们教育这一块。”

曾桂花就开他的玩笑,说:“看来你有出头之日了。”秦时月说:“别挖苦我好不好?我是个教书的命,已教了二十多年,这辈子就安心守着这个本行得了,还会异想天开?”

说到这里,秦时月突然想起刚才关于东方白的话题,就说:“我记起来了,中午东方白也跟我提到过吴万里。”

曾桂花斜他一眼,说:“是嘛,我刚才就提醒了你,东方校长肯定还跟你说了些正经事。”秦时月说:“但他说到吴万里时,好像是随便问问,不是太在意的样子。”曾桂花就点着秦时月的脑袋说:“你这个大木瓜,你都不多动动脑筋?你想,东方白想当校长,吴万里正好管着教育,你又跟吴万里是同学,东方白特意喊你去他办公室,跟你说吴万里,他的意思不是明摆在那里了?”

经曾桂花这么一提醒,秦时月也明白过来了。他拍拍自己的脑袋,说:“是呀,这确实有道理呀。”想了想,又说,“你看看,过去东方白对我并不怎么的,见了面,瞧都不多瞧我一眼,后来突然对我关心起来了,我的职称和你的工作,都是他精心策划、一手操办的。我回想了一下,东方白对我转变态度的时候,正是吴万里升任市政府副市长的那阵,你说说,事情不会这么偶然吧?”

“你终于开窍了。我以为你这二十年书教下来,像样的学生没教出几个,却把自己教成了书呆子。看来我还不能看扁你。”曾桂花说,“刚才你说的并不假,不过不管怎么样,东方校长有恩于我们,我们没有其他报答人家的办法,到吴市长那里替人家说两句好话,给他牵上这条线,让他能做成校长,既还了人家的情,今后对你也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秦时月觉得曾桂花说的不无道理,又想起吴万里在电话里邀请他的话,决定选个恰当的时机,专门到吴万里家里去走一趟。

第二个星期,秦时月就打电话跟吴万里预约好了,周末到他家去拜访一次。吴万里高兴地答应了,说这个周末不用开会,也没有别的什么事情,正好聚聚。

可放下电话,秦时月又犯起愁来,不知上吴万里家里去要不要带点什么。曾桂花说:“这还要犹豫吗?你想想,你又不仅仅是去叙旧聊天,还要替东方校长说事,不带点行吗?”秦时月说:“那又带点什么好呢?”

曾桂花也没想好要带什么,说:“离周末不是还有几天吗,我们一起动动脑筋吧。”

曾桂花有了工作,秦时月自己晋了级、加了薪,虽然正在读中学的儿子要花钱,但家里的经济状况已经大为改善,秦时月就辞去了那几个学生的家教,以免影响正常的教学,惹得旁人说闲话。

不想秦时月的家教做得好,效果也不错,那几个学生的家长不肯放手,又一再打电话来,要他继续做下去。特别是徐宁宁的家长徐科长缠得更厉害,特意跑到秦时月家里,向他承诺,家教费可翻一番,又托了东方白来说情。东方白对秦时月说:“听说过去徐宁宁的语文成绩不太理想,自从你上她家做家教后,她进步特别快,你难道忍心看着她半途而废吗?”秦时月说:“东方校长您这么栽培我,我是不想分散精力,想多在教学上下点工夫,也好为您争口气。”

秦时月说的是心里话,东方白自然是听得出来的,不免有几分感动。东方白真诚地说:“老秦啊,你的诚意我领了,感谢你的好心。不过我让你去徐科长家做家教,也是为学校好,你就当做学校交给你的光荣任务来完成吧。”

秦时月一时没听懂东方白话里的意思,东方白就给他作了解释。原来承建学校图书馆工程的杨老板的公司属于徐科长的税管区,徐科长一向对杨老板公司的经营情况盯得特别紧,杨老板想跟徐科长套近乎,徐科长总是不买账,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熊样。后来杨老板得知徐科长的女儿徐宁宁就在儒林中学读书,他灵机一动,跟主管基建的东方白提了个要求,由他出面做东,东方白做陪,喊徐科长吃顿饭什么的,条件是图书馆的基建款可下浮两到三个百分点。图书馆造价500多万元,下浮两到三个百分点,就意味着学校将少出10多万元的基建款,这等好事到哪里找去,东方白当即答应牵这根线,并且保证一定给牵上。

如今的人嘛,领导的话、爹娘的话都可以不听,但子女学校老师和校长的话那是一定得听的,因此东方白给徐科长打一个电话,他就屁颠屁颠赶了过来,赴了杨老板的约。从此杨老板就跟徐科长成了铁哥们儿,至于业务上的事,那自然就比以前好办多了。徐科长给了东方白面子,现在徐科长为女儿的事,求东方白跟秦时月说句话,东方白当然没什么可推托的。

东方白交了这个底,秦时月见做徐宁宁的家教能多方讨好,还有什么不乐意的,当即就答应下来,继续给徐宁宁做起了家教。至于其他学生,他无论如何也不肯答应了。

这一天晚上,秦时月给徐宁宁辅导完作业后,正准备离去,徐科长喷着酒气回来了。徐科长虽然只是市税务局一名科长,但他负责税收征管的东城区是个黄金码头,个体户生意做得很红火,因此他在外面吃点、拿点、玩点,简直是小菜一碟,人民群众见怪不怪,也是能够理解的。用时髦的话说是“四项基本”:烟酒基本靠送,工资基本不动,三陪基本不空,老婆基本不用。

徐科长这天晚上大概又在外面“基本”了一番,心情舒畅,加上又有几分醉意,见了秦时月,一定要给他表示点什么。秦时月身上多少有些知识分子的酸气,表面上对徐科长客客气气的,心底里难免不太瞧得起,上他家做家教纯粹是看东方白的面子,至于要他接受徐科长除家教之外的钱物,实在有些不屑。

可秦时月正要走开,徐科长已从身上掏出一样东西,在空中一晃,顺势塞进了他的上衣口袋。

徐科长的动作虽然很快,但秦时月看清了,那是一只绿绒盒子,像是装钻戒或手表一类贵重物品。秦时月哪里敢收,要去袋里把东西掏出来,徐科长却一把抓住他的手,一边打着饱嗝,一边含含混混道:“秦老师你这是见外了不是?你一个堂堂的高级教师,能看得起我徐某人,继续上我家来给宁宁做家教,让宁宁能有今天的进步,我是感激不尽啊!我一直想报答你,如果你不收下,就是看不起我徐某人。”

秦时月还要推辞,徐科长又说:“实话对你说吧,这也不是我自己花钱买的,是一位朋友送的,我家里多的是,你没有必要客气。”说着,一用力,已将他推到门外,说:“你走吧走吧,时间也不早了,我不留你了。”顺便把门给关上了。

秦时月没有了婉拒和说话的余地,站在门外痴了一会儿,犹豫着要把关紧的门敲开,可转念一想,姓徐的自己都说了,这也不是他自己买的,肯定又是哪位个体户朝的贡,我不收白不收!

这么想着,秦时月那抬起来要去敲门的手便放下了,身子一转,下了楼。

回到家里,曾桂花像以往一样还没睡。秦时月把怀里的盒子拿出来,往她前面一放,献媚道:“你看,这是什么?”曾桂花见是一只精巧的绿绒盒子,就知道里面装的绝不会是一般东西。

她一把将盒子抓到手上,叭一声打开了。

她的眼睛立即就鼓得像铜钱一样大了。原来是一枚精致的闪着银光的白金钻戒。曾桂花伸出手指,把钻戒从盒子里拈出来,放在灯下细瞧起来。

瞧够了,又将钻戒套进手指里,伸到秦时月面前,问他好不好看。秦时月还没开口,她又说:“我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高级的白金钻戒,一瞧便知道是真货。”秦时月说:“谁知是真货还是假货?”曾桂花说:“你别逗我了,真货、假货我还看不出?真货哪有这样的成色?告诉我,多少钱买的?”

秦时月故意卖一个关子,说:“你猜猜看?”曾桂花偏着头估算了一下,说:“黄金有价钻无价,硬要论价,我看起码得上万元。”

说到钱,曾桂花这才起了疑心,盯住秦时月道:“这钻戒哪来的?你在哪里发了洋财?”

秦时月还想逗逗曾桂花,说:“学校今天发了一笔奖金,我们结婚这么多年了,我也没给你买过什么,就给你买了这枚钻戒。”

曾桂花太了解秦时月了,用这么大一笔钱,他是绝不会自作主张的。她又在学校食堂做事,秦时月如果得了这么多的奖金,她还能不听到一些风声?何况学校里也不可能发这么大一笔的奖金。曾桂花越想越觉得这里面一定有什么蹊跷,说:“你别把我当小孩了,过去你连几百块钱一对的耳环都舍不得给我买,现在一下子变得这么大方了?”

秦时月这才跟曾桂花说了事情的经过。

曾桂花就将钻戒从手指上褪下来,扔到桌上,说:“我还以为是你给我买的,人家的东西你也敢收?”秦时月说:“我也不想要人家的东西,可我没法拒绝呀,而且姓徐的也不是他自己掏钱买的,给他送金送银的几时断过?他还会在乎这枚钻戒?”

说到这里,两人都不吱声了,屋子里静下来。曾桂花的目光一直没离开过那枚钻戒,她寻思良久,才说道:“我从小到大,包括跟你这10多年,除了与几位要好的亲戚、朋友有些礼节往来之外,从没收到过别人的贵重物品,今晚姓徐的送这枚钻戒,虽然昂贵了点,但他的来源也不正,属于不义之财,我们收了,大概也不为过吧?何况还有你给他女儿做家教的一份辛苦在里面。”

秦时月拿过钻戒,重新戴到曾桂花手上,说:“这话就不该是你说的了,人家是不是不义之财,你有什么资格说三道四?至少人家送我们这枚钻戒,是看在我给他女儿做家教的分儿上,还是出于一份好心吧?”

听秦时月这么一说,曾桂花心里受用多了,晃晃手上的钻戒,说:“那好吧,老娘我笑纳了。”也是一时兴奋,曾桂花情不自禁揽过秦时月的脑袋,在他脸上猛啄了好几口。

这枚钻戒就这样箍在了曾桂花手指上,直到睡到了床上,还舍不得摘下来,不时凑到鼻子下嗅嗅,放嘴边吻吻。

这么一折腾,还哪里睡得着?曾桂花身上某一处神经便格外活跃,急急抱住秦时月的身子,两人翻云覆雨起来。

夫妻之间这事,如果女人有了愿望,能够变被动为主动,那是另有一番意味的。秦时月也就非常满足,觉得好久没这么酣畅淋漓过了。他将曾桂花搂得紧紧的,心下生出一份感激,虽然他不知是该感激怀里的女人,还是感激女人手指上这枚漂亮的白金钻戒。

大概是这枚钻戒的原因,第二天早上天还没全亮,曾桂花就醒来了,又将手指上的钻戒好一阵端详。过惯了简朴日子,身上突然多了一件这样贵重、豪华的东西,她心里总觉得不太踏实。

后来,曾桂花还是把钻戒从手指上褪了下来。她摇醒了秦时月,说:“你还是把钻戒还回去吧。”秦时月揉揉眼睛,说:“你是不是在说梦话?”曾桂花望着窗外幽幽曙色,说:“不是自己掏钱买的东西,我感到心里不踏实。”秦时月说:“有什么不踏实的?又不是偷的、抢的。”曾桂花说:“活了大半辈子了,天天粗茶淡饭的,没穿过金,没戴过银,不也过来了?我看就是戴枚这么贵重的钻戒,人也没贵气到哪里去。”

秦时月有些不耐烦了,说:“别啰唆了,我还想睡一会儿。”把身子翻到了另一边。曾桂花把他又翻过来,说:“下次你去徐家做家教时,退给徐科长。”秦时月说:“要退你自己去退好了,我没情绪。”曾桂花火了,低声吼道:“你没情绪也得有情绪,你有本事就不要拿人家的东西送我,自己掏钱买去!”

秦时月心里有些虚了,说:“这不是我做家教做来的吗?和我自己掏钱买的又有什么区别?”曾桂花身子一硬,坐起来,扬高了声音说:“怎么没区别?人家的就是人家的!我跟了你那么多年,你给我买过穿的,还是戴的?不买也就算了,我没什么奢望,但现在你硬要拿人家的东西塞给我,这不能算是你的心意,我不痛快。”

秦时月就蒙了,不知曾桂花搭错了哪根神经。

曾桂花又说:“你懂女人的内心吗?女人看重的不是东西贵不贵重,看重的是人的心真不真、诚不诚,不真不诚,再好的东西我也不稀罕。”

人家送枚钻戒,本来不是件什么坏事,到了曾桂花这里就生出这么些不愉快来,这可是秦时月始料不及的。他不再答理曾桂花,几下穿好衣服,下床出了门。

可这一天,无论是在教室上课,还是在办公室写教案,曾桂花的话却一直在秦时月脑海里萦绕着,拂之不去。前思后想,秦时月也惭惭觉出了曾桂花话里的道理,拿人家的东西送给自己的老婆,的确不是那么实在。

秦时月就做了决定,要把那枚白金钻戒退回去,待今后慢慢积点钱,再给曾桂花买一枚,也好为自己争回这一口气。

谁知下班回到家里,曾桂花又改变了主意。曾桂花说:“我也不想为难你,给徐家去退钻戒了。你不是打算去一趟吴万里家吗?把这枚白金钻戒送给市长夫人吧,人家年轻、漂亮,钻戒戴在她手上,才般配。”

秦时月懂得曾桂花的良苦用心,她是想让他将东方白的事说成。

周末很快到了,秦时月和曾桂花出了儒林中学。

吴万里住在市政府市长楼里。秦时月和曾桂花先上街买了一箱苹果,将其中一只不太鲜亮的苹果拣出来,用包裹这只苹果的包装纸包了那个放了白金钻戒的绿绒盒子,塞到苹果空出来的位置里,由秦时月提着,去了政府大院。

敲开吴万里的家门,屋里坐着几个客人,看样子是来汇报工作的哪个部门的头儿。吴万里只跟秦时月点点头,便回过头去,继续听那几个人的汇报。吴万里那不咸不淡的态度跟秦时月预想中的情形大相径庭,他心里头不免就有些不高兴,心想,怪不得都说为人莫做官,做官都一样,这吴万里也不例外。秦时月真想一走了之,但又想起此行的使命,只得找个地方坐下,静候吴万里。

吴万里的夫人倒是很热情,忙接过曾桂花手上的苹果,用责备的口气说:“你们这是干什么?万里和时月是二十多年的交情了,这样不是显得生分了吗?”曾桂花说:“知道你们什么都不缺,就几个苹果,提着好看的。”

吴夫人把苹果收进杂屋后,顺便给他们端来了水果、瓜子和香烟。那几个汇报的人见吴夫人对秦时月夫妇的态度这么好,知道不是一般客人,便长话短说,告辞走了。吴万里立即换了一副面孔,坐到秦时月身边,亲热地说道:“本来今晚没什么事情,我是专门在家等候你俩的,偏偏又来了这几个人,烦不烦?时月啊,还是你好,无官一身轻,干好自己的本行就得了。”

秦时月心里已经理解了吴万里,懂得刚才他那冷淡的态度是因为有外人在此而故意为之的,官场究竟是官场,官场有自己的游戏规则,于是说:“学而优则仕嘛,大家都像我一样没出息,谁治理国家?”

这时吴夫人又在桌上摆了两只古色古香的陶瓷茶杯,倒了茶水。曾桂花说:“我这弟媳真是贤惠,吴市长你真有福气哟。”秦时月说:“要么怎么说,一个成功的男人后面总是站着一个好女人呢!你得上这里来学学!”曾桂花说:“我哪里学得来?就是学得来,也培养不出一个秦市长呀!”说得大家都笑了。

说了些闲话,又相互问了些生活和工作上的事,忽然没话了,屋子里静下来。秦时月便把桌上的陶瓷杯端到手上,端详起来,对吴万里说:“这杯子的造型还有几分独特。”吴万里说:“可不是,凡是见过这套杯子的人都这么说。”

这时吴夫人将一碟水果糖往曾桂花前面移移,说:“嫂子吃点水果糖,据说这糖有美容效果呢。”曾桂花说:“我这样,再美容也美不到哪里去了。”吴夫人说:“我看你精神状态蛮好的嘛,人也显得那么年轻。”

曾桂花望着吴夫人说:“能跟你比吗?你才真年轻哩,脸上没一丝皱纹,还像在娘家做女孩一样。”吴夫人笑道:“还年轻?人家都嫌我老得快,只差没休了我了。”说着瞥了瞥吴万里。曾桂花就瞟一眼吴万里,说:“吴市长你有这样年轻、贤惠的漂亮妻子,如果还不满足,那我做嫂子的是坚决不答应哟。”

吴万里正想为自己辩护两句,曾桂花已经将头掉回去,抓住吴夫人的一双手左瞧右看起来,一边说:“一双多么贵气的手啊,又嫩又白又细又丰满,我听看手相的人说,手是女人的第二面目,有这样一双手的女人,一定是福寿双全,子贵夫荣,一生安乐啊。”说得吴夫人一脸的灿烂,说:“嫂子说得好,真如你所说,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曾桂花还舍不得放下那双手,继续道:“这样一双高贵的手,如果吴市长再给你配上一枚白金钻戒什么的,那就是锦上添花了。”吴夫人说:“我哪敢有这样的奢望?我脖子上这根10来克的小项链,还是我结婚前自己买的呢。”

两个女人一唱一和,说得十分投机的样子。秦时月见这样下去,也不知几时有个完,就趁吴夫人去给他们的杯子续水的当儿,问吴万里卫生间在哪里。吴万里就去开了卫生间的门,还拉亮灯,开玩笑道:“你就亲自上卫生间吧。”

出了卫生间,秦时月并没坐回去,看起壁上的字来。那字确实太一般化了,如果跟东方白的作品相比,简直不可同日而语。吴万里走了过来,说:“这字不怎么样,书房里的要好些。”秦时月就说:“那让我开开眼界吧。”

进了书房,果然壁上挂着几幅字,比客厅里的字的确要强一些。秦时月说:“怎么把一般水平的挂到了客厅,却把好东西藏了起来?”吴万里说:“这你有所不知,挂一幅普通的字在客厅,懂书法的人见了,知道我于书法是外行,那要省去许多麻烦。”

秦时月毕竟不是官场中人,对吴万里这话有些似懂非懂,又不便细究,抬了头继续去看壁上的字。他发现这些作品的作者,都没有什么名气。吴万里似乎看出了秦时月的心思,在一旁说:“是一些朋友送的,没有什么名家作品,反正我也只是挂着好玩。”

“这样还有意思些。”秦时月说,“记得在师专读书时,你的毛笔字就已经很到火候了,你要写一幅挂到壁上,我看不比这些字差。”吴万里也不搭腔,指着窗边一幅字说:“这幅字怎么样?”秦时月就去看窗边那幅字,那字确实比其他几幅要强,笔力遒劲,意味无穷。只见上面写着:

尚思立足慢言道

急欲藏身莫住山

再细看署名,原来就是吴万里自己所书。秦时月不由得赞道:“你身在官场,日理万机,还没丢掉这份功夫,太难得了。”又想起东方白的字来,顺水推舟道,“我们学校有一位副校长叫东方白,平时也喜欢写写字,在书法界还有些名气。”吴万里说:“这个东方白,他的字我见过,的确不错,还比较符合我的胃口。”秦时月说:“我向他讨幅字给你?”吴万里说:“不可不可,你千万不能告诉他我喜欢他的字,更不能向他要字,以免授人以柄。”

秦时月想想,说:“那倒也是。”顺便又问道,“儒林中学的老校长就要退了,据说要在薛副校长和东方副校长之间产生,不知政府态度如何?”吴万里说:“这事教育局跟我汇报过一次,但还没有最后确定。你是儒林中学的老师,你觉得他俩谁合适些?”秦时月说:“这我也说不准,但学校大部分教师的看法,觉得东方白的办事魄力和驾驭全局的能力似乎要强些。”吴万里说:“有你这句话,我心中就有数了。”

吴万里这句话让秦时月觉得今晚没白跑这一趟。

从吴万里书房出来后,两个女人还在咬着耳朵,秦时月对曾桂花说:“你的演讲快结束了吧?我们也该走了。”曾桂花说:“我这不是见了弟媳高兴吗?”吴夫人说:“急什么呢?既来之,则安之,多坐会儿,我俩还没唠叨够哩。”曾桂花望一眼墙上的钟,说:“下次吧,你们也该休息了,明天都要上班。”说着,先起了身。

吴万里挽留了几句,见两人执意要走,只得上前去开门。这时吴夫人从房里提了一个纸盒子,追过来,说:“我家没有什么好东西,这套小小茶具,跟刚才你们喝茶的杯子都是江苏宜兴出品的,你们也许喜欢。”秦时月不肯接,说:“不行不行,我们怎么受得起?”吴夫人就往曾桂花手上塞。曾桂花客气了一阵,心里想,我们那么贵重的白金钻戒都给了,收下这套小小茶具也不为过,于是半推半就提到了手上。

在回家的路上,秦时月忍不住跟曾桂花开玩笑道:“这套茶具没个五六百拿不下吧?这交易做得,一盒二十来块的苹果,换回来一套高级茶具。”曾桂花说:“那枚白金钻戒就不计算在内了?”

老校长退休的日子一天天逼近,可儒林中学谁当校长的事依然没有一个正式的说法。却不时有谣言传到学校里来,说是薛征西这一段活动频繁,别说教育局,就是市政府他也打通了关节,还通过龚秘书长跟政府主要领导搭上了。学校里的教职工就一致认为,东方白已经没戏,薛征西校长做定了。

只有秦时月不信这些传言。他相信吴万里的能量,做过那么多年的县委书记,已经不是一般角色,这从他力压群雄,把这个副市长竞争到手就看得出来。

当东方白找到秦时月,跟他说起那些传言的时候,秦时月觉得那纯属无稽之谈,说:“现在还是吴万里主管着教育,他如果连自己主管的部门的人选都把握不了,他还有什么威信?今后还怎么在教育系统开展工作?”

话虽这么说,秦时月不免还是有些担心,生怕自己的忙没帮到,让东方白落了空。秦时月想探探吴万里的口气,可打他办公室电话没人接,打到他家里,吴夫人说这段时间吴万里天天在外开会,常常深夜才回,要秦时月打他手机。打手机时却十有八九是关着机的,好不容易打进去了,还没说上两句,吴万里就在那边说,我正在讲话,或者说正在陪省里领导视察,要秦时月过些时候再联系,秦时月又不好蛮缠,只得作罢。

后来秦时月想,光打电话不管用,看来还得和吴万里见一次面,而且最好让东方白也一起去,把他交给吴万里,以后事情成与不成,就看东方白自己的造化了。他把这个想法跟东方白说了说,东方白说:“我确实也想去拜访一下吴市长,但怎么去呢?就这么两手空空地去?”秦时月说:“那就看你的了,你比我有办法。”东方白说:“送钱送物?初次见面就来这一手,总不妥吧?”

秦时月忽然想起吴万里书房里的字来,说:“吴市长跟你一样,精于书法,你何不在这上面动动脑筋?”东方白说:“我跟书法界打的交道多,怎么从没听人说起过吴市长有这方面的雅兴?”秦时月说:“今天不是听说了吗?”东方白说:“你的意思?”秦时月说:“我看你可以去给他送幅字什么的,就说是跟他切磋书法。”东方白点头道:“这倒可以试试,只是不知吴市长放不放得下架子。”

秦时月笑起来,说:“论官职,他在你之上,论书法,你在他之上,彼此算是平手,他有什么资格摆架子?”东方白也笑道:“这又不是纯粹交流书法。好吧,听你安排。”秦时月说:“那我就安排领导一回吧,你先准备准备,我负责和他联系。”

这天晚上秦时月打电话到吴万里家里,吴万里破天荒在家里没出门。秦时月一喜,觉得这事一定能成。他没有提及东方白,只说自己有一幅字,想给吴万里看看。吴万里爽快地答应了,说:“你几时过来?”秦时月说:“那要听你市长的安排,我随时听从党召唤。”吴万里笑道:“你也变得油腔滑调了?”停了停又说,“最近两天要去趟省城,恐怕安排不过来。这样吧,星期天下午我在办公室看一份材料,又不是上班的时候,安静,你就到我办公室去吧。”

星期天,秦时月吃了中饭就出了门。刚到学校门口,东方白就从一中方向走了过来,手上拿着一筒卷好的字轴。秦时月问他:“是幅什么字?可以打开看看吗?”东方白说:“反正到吴市长那里要打开的,何必多此一举?”秦时月说:“先睹为快嘛。”但他并没坚持,叫停一辆的士,钻了进去。

几分钟就到了市政府,抬腕看表,还不到2点。秦时月记得在师专时,吴万里是有午睡习惯的,估计他还在家里休息,就和东方白在办公室大楼前的假山旁等候。

等了大约半个小时,忽然望见一个熟悉的人影从大楼里走出来,竟是儒林中学的副校长薛征西。两人就往假山后缩了缩,躲到一棵冬青树后。望着薛征西的影子,秦时月嘴上说:“今天是休息日,薛征西到这里来干什么呢?”东方白说:“这一段时间薛征西忙得很,不是跑教育局就是跑市政府。”秦时月说:“这我也有所耳闻。”东方白说:“听说他曾多次找吴市长汇报工作,见吴市长的态度不太明朗,又转而投向龚秘书长,龚秘书长对他很欣赏,亲自跟教育局打过几回招呼,刚才他肯定是从姓龚的那里出来的。”

两人这么议论着的时候,薛征西已步履匆匆走过大楼前的坪地,出了市政府大院。两人从冬青树后钻出来,回到先前的位置。静静的大楼里偶尔有人进出,还是不见吴万里。这时秦时月捅了一下东方白,说:“你看那边!”东方白顺着秦时月手指方向看去,只见吴万里已从市长楼前那道拱形门里走了出来。秦时月说:“要不要现在过去打招呼?”东方白低声说:“这样也太唐突了,不如等他进了办公室,我们再上去。”

窥望着吴万里从容进了办公楼,两人又拖了几分钟,才从假山后走出来,往办公楼迈去,立即就有守门的保安把他们拦住了,问是找谁。秦时月说:“找吴市长,是他叫我们来的。”说完,就要上楼。保安还是不放行,说:“你姓什么?”

也许仗着是吴万里的同学,秦时月底气还蛮足的,说:“你这是市政府,又不是公安局,查什么户口?”保安声音就高起来,说:“你不说就不要上去。”一旁的东方白忙说:“姓秦,秦始皇的秦。”那保安于是对传达室里面的人说:“姓秦,打个电话上去。”

不一会儿,传达室里面的人就发了话,说:“让他们进去吧,是吴市长约好的。”秦时月胸脯就挺得更高了,迈开步子,咚咚咚往楼上登去。

楼上还有值班室,值班的人对他们又是一番盘问。这时从里层南面一间没挂牌的办公室里走出一个年轻人来,对秦时月说:“你就是秦老师吧?跟我来。”

两人跟年轻人走进那间办公室,却并没看到吴万里。屋子里也没办公桌、办公椅之类,只有两排沙发和一张大茶几,根本就不像是办公的地方。年轻人给他们倒了茶,说:“吴市长正在谈工作,你们坐下喝口茶,稍等片刻。”

然后年轻人就出去了,顺手将门带上,却没关死,只是虚掩着。两个人就支棱着耳朵去听门外的动静,一有脚步声就去看那虚掩着的门。这样静候了足有二十分钟,也没有吴万里的影子,秦时月就有些烦躁,又不便大声说话,憋得难受极了。

正在两人坐立不安的时候,屋子里突然有了说话声。可那道虚掩着的门还是掩着的。有那么一瞬间,两人还以为是产生了幻觉。但很快他们就发现身后还有一道门,有人边说话边从里面走了出来。

同时里面有声音喊道:“是时月吧,快进来。”

秦时月答应一声,撂下东方白,独自起身往里走。吴万里坐在办公桌后的大高背椅上,客气地对秦时月说:“对不起,让老同学等了这么久。”秦时月说:“没有没有,你当市长忙嘛。”吴万里说:“是呀,休息日也有这么多烂事,是这条虫就要蛀这根木嘛。”

吴万里当然没有忘记秦时月要给他看字的话,说:“你的字呢?在哪里?”秦时月说:“不是我的字,是我领导的字。”吴万里说:“你领导?”秦时月说:“我们学校的领导东方校长。”吴万里脸上就沉了一下,但马上又复了原,说:“你是说,你的领导也来了?”秦时月说:“对,就在外面。”吴万里停顿一下,说:“那你叫他进来吧。”秦时月于是掉头喊道:“东方校长,吴市长叫你哩。”

东方白立即就站到了门口。

秦时月多此一举地将东方白介绍给吴万里,吴万里礼貌地站起来,把手伸给东方白,说:“是东方校长,不久前时月还在我面前提到你呢。”东方白忙把手上的字轴交给秦时月,奔过去双手握住吴万里。

客套和寒暄过后,秦时月解开字轴上的细绳,说:“东方校长的字可是远近闻名的。”吴万里说:“这我早听说了,今天可要一饱眼福了。”东方白谦虚道:“哪里,我是来向吴市长讨教的。”

秦时月很快就将字打开了。

原来是秦时月早就在东方白办公室见过的“一身正气,两度春风”八个字。秦时月莫名地又想起那篇关于那位大贪官的文章,心里暗想,东方白怎么不送幅别的什么字,偏偏送这一幅呢?秦时月甚至生出一个奇怪的念头,那位大贪官是不是因为在自己的办公室挂了这么一幅字,才走了麦城?

这个念头当然只在脑海里闪了闪,秦时月马上就调整好面部表情,把字呈给吴万里。

也许这字的确写得不错,吴万里很是满意,赞道:“东方校长真是名不虚传呀,能看到你这样非同凡响的字,真是我的福分。意思也好,我们这些人民公仆如果真能做到一身正气,也就了不起了。”

见吴万里喜欢这幅字,东方白悬在心头的石头立即落了地,他说:“吴市长错爱了,这字哪有你说的这么好?”吴万里说:“我这可不是胡八道,我是在说心里话嘛。”说得秦时月和东方白都笑了。

看来吴万里并不是作秀给他两人看的,他又当着他们的面,叫来那位年轻秘书,让他当即把字挂到了办公室墙上。吴万里还说:“我要天天看得到这八个字,砥砺自己努力做到一身正气,不谋私利,情系黎民。”

到了这一步,这幅字的作用便达到了预期的效果。

秦时月和东方白走出吴万里的办公室时,吴万里还拍拍东方白的肩膀,说:“教育局就要研究儒林中学的事了,我已经与教育局打过招呼,这两天我还会给他们打电话的。”

有吴万里这句话,两个人走在回校的路上时,心情便显得格外轻松。

只是秦时月没法忘怀刚打开字幅时心里头的那份奇怪的感觉,但他又不好对东方白明言,只问了问他怎么想起要把这幅字送给吴万里。东方白说:“这几天为这幅字,我简直绞尽了脑汁,每天都要写到深夜,前后起码写了不下二十幅,但不知怎么的,要么是字不如意,要么是所选的话语不太理想,反反复复弄不出像样的来,最后觉得还是挂在办公室的这一幅随意写出来的八个字稍好些,拿回去跟家里的一比较,确实也是这么回事,于是就决定把这幅字送吴市长了,好在吴市长还满意。”

秦时月便不再说什么。他哪里知道东方白是在给他编故事,其实为了那幅字,东方白蓄谋已久了。吴万里还在县委书记任上,东方白就得到可靠信息,他将做主管文教卫体的副市长。东方白开始潜心研究吴万里。很快掌握到他是秦时月师专同寝室同学的可靠情报,于是不露声色在秦时月身上做起文章来。又了解到吴万里爱好书法,便琢磨着送一幅什么样的书法作品才能讨好这个主子。也是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发现吴万里的县委书记和副市长,两次都恰在春天上任,东方白也就灵机一动,特意写了“一身正气,两度春风”八个字。果然吴万里一见,正中下怀,甚是喜欢。

只是旁人不知东方白的用意,当初见了那八个字,还以为他是有意标榜自己两度春风,先后做上一中团委书记和儒林中学副校长,不想他是使的障眼法,以此迷惑别人。而到吴万里那里给东方白穿针引线的秦时月,毕竟只是一介书生,哪里想得那么深远?

以后的事情就顺理成章了,由于吴万里的作用,教育局派员到儒林中学对东方白进行了考察,然后在局党组会上进行集体讨论,正式将东方白定为儒林中学校长人选。按组织程序,教育局主要领导还把东方白叫到局里,跟他谈了话,代表组织肯定了他过去一段时间的工作成绩,希望他今后再接再厉,在局党组的正确领导下再创佳绩,再上层楼。这些当然都是官话、套话,说了和不说是一回事,重要的是谈话结束后,领导握着他的手说的那两句话。领导说,任命文件已经起草好,只等签发打印和下发了,到时组织上再安排人到儒林中学去,向全校教职工宣布生效。

东方白从教育局回来后,就跟秦时月见了面,特意把这个消息告诉给他。秦时月仿佛比东方白还高兴,因为他终于促成了这件事,也算还了东方白的人情。

谁知秦时月还没高兴够,麻烦就来了。

那天秦时月上完课,准备到办公室去的时候,见操场上有人这里一伙那里一群地在议论着什么,他觉得好奇,就向人群走去,想探个究竟。可他一走过去,人们就用怪怪的眼神看看他,不声不响地散去。秦时月便走向另一堆人,那一堆人见了他,也悄悄走了。秦时月好生纳闷,在操场边呆立一会儿,也想不出发生了什么事,只得灰溜溜去了办公室。

进办公室刚放下教案,校办主任就从后面跟进来了,要他到纪检室去一下。

校办主任将秦时月让进纪检室后,就转身走了出去,顺便还把门给关上了。沙发上坐着一胖一瘦两个中年人,胖的那个说:“你就是秦时月吧?”

秦时月心里有些不高兴。谁见了他都叫秦老师,这样直呼其名的还不多见。也没等秦时月开口,那胖子又说道:“我们是反贪局的,你要主动配合我们,知道什么就要说什么,否则后果自负。”

秦时月就有些发蒙,心下想,哪个权力部门的贪官不是多如蚊虫,一抓一大把!你们反贪局不去抓他们,却跑到学校来,盯住一个穷教书的,算什么能耐?却也不好发作,只说:“我足不出户,天天待在学校里面,能知道什么?”

瘦子这时发话了,说:“刚才陈科长有一句话没跟你说,我们早已掌握了你的情况,找你谈话是给你一次机会,你自己说出来和我们替你说,其性质完全是两码事,你可要掂量掂量。”秦时月一头雾水,双手一摊,说:“你们要我说什么?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瘦子说:“那我问你,前不久,你去没去过政府?”

秦时月不由得想起吴万里,该不是他出了什么问题吧?但秦时月还是反问道:“你们问这个干什么?”瘦子说:“那就是说你去过啰?”秦时月想了想,自己又没去做过坏事,怕什么,就说:“去过。政府的全称不是叫做人民政府吗?我是人民,到政府去看看,犯什么错误了?”瘦子笑道:“没错,是人民政府,那你到政府去找了谁?”秦时月说:“这跟你们有什么关系?”

一旁那个姓陈的胖子忍不住了,说:“实话对你说吧,我们是来办案的,你不要多问,把你知道的告诉我们就是了。”秦时月就来了犟劲,说:“我要是不说呢?”胖子说:“你不说也行,那就跟我们到反贪局去一趟。”秦时月说:“去就去,但你们总得给我一个说法吧!”胖子说:“当然有说法,没说法,我们随便会找你吗?”

秦时月就意识到可能是吴万里出了麻烦,他想起自己送给吴万里的那枚白金钻戒,莫非问题还真出在那上面?秦时月知道言多必失,没有说出吴万里这个名字,只是说:“我又不认识政府里的领导,到政府去想问问高级职称的待遇问题,却没找到任何领导,被政府办的工作人员给赶了出来。”

就这么你来我往磨了几个回合,见秦时月不肯主动交代,瘦子只好打开桌上的包,拿出一样东西来,问秦时月见没见过这个东西。

那是一枚精巧的白金钻戒,其款式和成色都是秦时月非常熟悉的。秦时月的心就沉了一下。瘦子说:“这枚白金钻戒,你总见过吧?”秦时月却摇摇头,矢口否认道:“我从没见过这个东西。”

瘦子站了起来,说:“那就对不起了,秦时月你只好跟我们走这一趟了。”

到了反贪局后,他们又让秦时月看了另一件东西,这便是他和东方白送给吴万里的那幅“一身正气,两度春风”的字。

见再隐瞒也无济于事,秦时月只好把自己知道的情况如实交代了。这样,他便只在反贪局待了一个晚上,反贪局考虑到他每天都有课,而且他再也说不出新的情况,就让他取保候审,回到了儒林中学。

这个时候他才知道,反贪局的人找他之前,已经将东方白、杨老板和徐科长都收了进去,吴万里也受到牵连,正在停职反省。

事情坏就坏在了那枚白金钻戒上。

原来有一天深夜,一位小偷光顾了吴万里家,盗走了少量现金和那枚白金钻戒。也是这位小偷背运,他刚来到楼下,就被正在巡逻的保安队员撞个正着,一把扭到了值班室。保安当即就在小偷手上发现了那枚白金钻戒,他们不敢擅作处理,把它交到了领导那里。

那位领导就是龚秘书长,当他得知这枚白金钻戒的来历后,情绪非常高涨,马上把他的铁哥们儿反贪局局长找过去,暗中对这枚白金钻戒的背景展开了全面的调查。反贪局的人也厉害,他们很快就摸清楚了这枚白金钻戒的来龙去脉。

原来这枚白金钻戒是从市里一家最大的珠宝店售出的,买走这枚白金钻戒的是承建儒林中学图书馆的杨老板,杨老板将它送给了徐科长,徐科长给了秦时月,秦时月又送到了吴万里家里。而这个过程的幕后操纵者便是东方白,他的目的就是要通过秦时月把这枚白金钻戒送给吴万里,让吴万里给自己使劲,最后做上儒林中学校长。

只是东方白怎么也没想到,他不但没做上校长,反而让反贪局顺着这枚白金钻戒,将他和杨老板、徐科长他们背后的交易都牵了出来,即东方白将杨老板少要学校出的10多万元基建款作了特殊处理,三个人都得到了好处。

东方白更没想到,那个小偷竟然是在薛征西的指使下潜入吴家的。

但秦时月觉得事情并不是坏在那枚白金钻戒和那个小偷身上,而是坏在那幅字上。他在吴万里办公室打开那幅字时,就预感到这幅字会给吴万里带来麻烦。

秦时月的预感果然得到了印证。

秦时月后来得知,反贪局的人去找他之前的头一个星期,市政府里就在盛传一个故事。故事说省委组织部部长酷爱书法,他到市里来视察工作时,听人说吴万里的书法也不错,就跟吴万里多接触了一下。吴万里也是高兴,说自己得到一幅妙品,就挂在办公室里,请组织部长去欣赏欣赏。吴万里的意思很明显,如果组织部长喜欢这幅字,他就送给组织部长,为今后的进步做点必要的铺垫。

据说组织部长看到那幅字后,虽然客气地赞赏了几句,却坚拒了吴万里的馈赠。市政府的人就在背后说,组织部长曾在某位省委领导办公室见过一幅内容相同的字,那位领导刚出事,已被“双规”。组织部长见吴万里办公室这幅字跟某省委领导办公室那幅不仅内容一致,字迹也如出一人,害怕给自己带来霉运,自然就不会接受吴万里的美意了。而且,组织部长后来还说,凡是喜欢高调用花言巧语标榜自己的人,往往问题最多,大家可要引起高度注意。

这些似是而非的故事已在市政府甚至社会上传得沸沸扬扬,吴万里却还浑然不知。所以当小偷光顾了他家里后,有关部门已开始暗中调查白金钻戒,并在背后注意他了,他还蒙在鼓里。

秦时月就在心里一次又一次设想,如果当初他制止住吴万里,不让他接受东方白那幅字,事情是不是就不会这样糟糕呢?

当然,秦时月这也仅仅是设想而已,毕竟一切已成定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