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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笑不起来

这个雨季纵使有天大的喜事也让人笑不起来。野猪溪里的水越发越大,暴雨一场一场地洗刷着野猪坳乡村。稻田里因为水量太大无法排涝,刚抽穗的禾苗都被水浸泡住了,如果这雨再这样发狂地下个十天半个月,所有稻田里的秧苗都会浸烂掉,这早稻将颗粒无收。虽然野猪坳乡村里的人手头上有了几个钱,但毕竟只能解决温饱而已。大部村民还是经不起大灾大难的。

这雨水下得人心惶惶的。

李大脚的心也慌慌的。

前两日,小水带人下来视察水情时,顺便到家里坐了一会儿,可屁股都没坐热,他就走了,走时告诉大脚一件事,说黄敏回厦门探亲去了。大脚隐隐约约地感觉到有些不妙。每次黄敏回乡探亲,都是黄敏来亲口告诉她的,并问寒问暖,要她多保重身体,需要带什么回来云云。但这次黄敏对大脚的不辞而别,让她感到了不妙。

她想起了张公安的那句玩笑话。

她想到了二狗被抓的事。二狗现在还被关在拘留所里,据说,他还招出了不少人咧。

她想到了那个叫麻雀的女子的死。

这些,会不会和小水有关呢?

小水是个危险人物。她突然有了这个怪念头。有了这个怪念头之后,她又突然想去找李火木谈谈。他三番五次地告小水,肯定知道许多内情,无风不起浪嘛。

于是,她就撑着伞冒雨来到了李火木家。

李火木正在给猪圈的屋顶盖水布,因为漏水,猪圈都成丁水塘。他儿子正在猪圈里往外面淘水。

李火木穿着雨衣在房顶干活,见到了李大脚也装着没看见。

李大脚知道李火木对自己有成见,她想了想,这也是正常的,她先开口了:“火木侄,在遮漏呀?”

火木没吭气。

他儿子也不理大脚,他们家的男人都有这个毛病,一起爱一起恨。好的人,他们什么都愿意给你;恨的人,他们都恨不得吃了你的肉。所以他们一起不理李大脚。

李大脚也不恼。

她只是笑:“这雨下得真愁人。”

“哎哟,是李脚姑来了,快进屋坐,快进屋里坐。”火木的老婆会做人,虽然她心里同样对李大脚充满了成见,但她的嘴巴还是很甜,表面上还是过得去的。野猪坳乡村的人都说,李火木父子都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要不是火木老婆会处事,他们家就成孤家寡人了,没有人和他们来往了。

“不坐了,不坐了。”大脚说着就脱掉了水鞋,把伞放在猪圈的门口,拿起一个木勺去帮火木的儿子一起往猪圈外淘水。

猪圈里有两只大猪挤在一角呼呼大睡,猪这玩意的心性还真好,无论刮风下雨,只要喂饱了它,它就毫无顾忌地大睡特睡,死也不怕。猪还真是猪,是蠢物。猪圈里积满了漏下的雨水,猪圈被雨水一泡,臊臭臊臭的。李大脚心里想,这李火木肯定不经常冲洗猪圈的,不然也不会这么脏,这么臭。

“哎哟,怎么能让你干活呢,快停下来,停下来。”火木的老婆在屋檐下叫着。

大脚说:“这种活干得多了,没什么。”

火木老婆:“哎哟,你是什么人,你和我们不一样,你是镇长的老太太,怎么能干这活呢。”

大脚:“我怎么不能干这活?我什么活没有干过。”

李大脚虽然六十岁的人了,干起活来还是风风火火的,她淘起水来,比火木的儿子还快。不一会儿,猪圈里的水就被淘干了。这时,火木也从猪圈顶上下来了。

他叹了口气:“大脚姑,你这是何苦呢,咱们井水不犯河水就行了,你何必老要来找我们家的麻烦呢?实话说吧,河堤上的树是我砍的,但也关了半个月了,也罚了一千元了,这事也了了。你儿子小水的状也是我告下的,虽然没拿他怎么样,可二狗也抓起来了。状呢,我还会告的,下步呢,我想告到地区去,地区要是不行了,我就告到省里,省里不行,我就告到中央,我就不信告不倒他!他做了什么事,我是清楚的!”

大脚听了他的话,心里扑扑地跳了。

她不明白火木为什么要告小水。

她本来是想问一问火木,小水犯了一些什么错,现在,她不想问了。她洗了洗脚,匆匆地离开了火木的家。

火木在后面大声说:“大脚姑,好走哇。”

大脚心乱如麻。

这雨越下越猛了。

李大脚觉得头昏沉沉的。

她半躺在竹靠背椅上,昏沉沉地睡了。

她感觉到自己的身子在往上飘,飘呀飘呀的,飘到了半空中。空中没有雨,好大的日头,好热。她往地下看时,看到地面上一片汪洋,村庄被洪水淹没了,山野被洪水摧垮了。许多人头在汪洋中沉浮。

她听到有人在喊:“妈姆,救我——”

她心里一惊。

那不是小水么?

小水在那汪洋中沉浮,一个浪头把他压了下去,不一会儿,他又浮起来。他的两只手一会儿伸出水面一会儿又跌落水底。他的手抓着什么,似乎要捞一根救命的稻草,可水面上什么也没有。

小水在大声呼救:“妈姆,救我——”

大脚的心刀割一般难受。

她大声喊:“救小水,救小水呀。”

她想扑进那片汪洋捞起小水,可她身子怎么也动弹不了。她看到有好多人从阳光中朝她围拢过来,有七婆婆,有旺旺,有贵生,有大水,有黄敏,有福生,有细牯,有韩嫲子,还有火木,有上官克明……她认识的人都从阳光中朝她围拢过来。

她大声喊:“救救小水!救救小水!”

那些人都面带微笑,一声不吭,看着地面上汪洋中沉浮的小水。

大脚喊:“你们不救小水?你们怎么见死不救呢?”

有人说:“他没药可救了。”

她问:“谁说的?谁说的?”

那些死去的或活着的人都没有动嘴,她分不清是谁说的了。

她眼睁睁地看着小水沉了下去。

小水沉下去的地方有个漩涡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小水被漩涡卷进去了。

他再也没有浮上来。

大脚觉得全身燠热难忍,哇地吐出一口热乎乎的东西。

大脚是吐了。

她吐出了一口热乎乎的东西。

那是韩嫲子为她熬的草药。

她已经昏迷半天了,她醒转过来时,看到了韩嫲子焦虑的脸。

“大脚,你怎么啦?平常你的身体没病没灾的,现在怎么烧成这样,来,把这碗汤药喝了,蒙住被子把汗发出来就好了。”韩嫲子关切地说。

大脚:“我怎么啦?我怎么啦?”

韩嫲子:“我一进门,就看你发烧说胡话。”

大脚:“唉,人老了,老了。”

韩嫲子:“我知道你担心小水,急病的。”

大脚:“小水他,他真的变了么?”

韩嫲子没言语。

大脚:“韩嫲子,我们那么多年的老交情了,你有什么话就说出来,千万不要隐瞒我什么。”

韩嫲子还是没有吭气。

外面的雨还在哗哗下着。

这愁人的雨天。

“你不说也罢,我知道,你们都在瞒着我。”大脚淡淡地说,“他小水怎么样,我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韩嫲子这时才说:“小水又没犯法,不会有什么事的。大脚呀,不行的话,你就去大水那里住一段日子吧。”

“住不惯,住不惯哟,上回去,住了半个月就跑回来了。上海太吵了太吵了。”大脚说,但她一想起大水,心里还是挺欣慰的。

谁也没有料到,洪水会来得这么快。

山洪是在午夜时分来临的。

这猛雨算是下透了。午夜时分,野猪坳附近的荒山上突然崩裂了一样,从山脊上突然冒出了一股一股的大水,洪水迅速地冲下了山,冲进了野猪坳乡村。

野猪溪的溪水暴涨了。

日夜守在河堤上的上官火看到猛涨的大水,他叫了声:“不好了!”

他马上让文书回村里去用广播通知村民们赶快撤到高处去。

上官火马上组织护堤的青年,用装好的麻包加固河堤。村里的青壮年大都出门打工去了,他们这二十来个人顾得了这头顾不了那头。

黑夜中洪水咆哮的声音传遍了四荒八野。

人们没来得及听文书撕心裂肺的吼叫声就已经醒过来了。

村民们忙着把值钱的东西搬到楼顶。

那些没有建楼还住着矮房的人们不知所措了。他们赶着猪牵着牛往地势高的地方赶。有的则爬上了邻居的楼顶。

文书用广播大声吼:“村民们注意,村民们注意,赶快撤到安全的地方,赶快撤到安全的地方!”

李大脚听到了那传遍四荒八野的洪水的咆哮声。

她爬上了屋顶。

她看到整个村庄在霪雨中成了一锅烂粥。手电光乱晃,孩子的哭声大人的叫声狗牛的叫声响成一片。

她爬上了屋顶。

她担心的就是那河堤。河堤上,上官火和护堤的人们在奋战。

大脚没有料到暴雨会来得这么快,而且是在黑暗的子夜时分。她赶紧下到底层,把电视机往二楼搬。搬完后,她又站在了屋顶。

她大喊邻居赶快到她的楼顶来。

她的一个邻居说:“闹什么闹,洪水见得多了,怕什么,不用走,堤决不了的。”

大脚就对那邻居说:“你这蠢蛋!快上来,水来了就来不及了!”

那人就领着一家老小上了她的房顶。

许多村民爬上了她的房顶。

韩嫲子也来了。

她和大脚挤在一起:“好怕人哦,好怕人哦,这比六四年还怕人。看来,野猪坳又完了。”

大脚的心里难过极了。

河堤上,有个地方裂了一条缝。

有人高喊:“河堤裂了,裂了!”

上官火全身湿透了,他完全是一只落汤鸡了。他很疲惫,肚子又空空的,他没有办法,他顾不了那许多了。他带人往那裂开的地方奔了过去,用麻包填那裂缝。

“文书回来没有?”上官火大喊。

“书记,我在这里!”文书是十八岁的高中毕业生,他干得挺卖劲,一广播完就回到河堤上,他全身都是泥浆。

“你赶快回村里打电话,向县里镇里打电话告急!快去!”上官火的嗓子哑了。

“书记,我已经给镇长打过电话了。”

“他怎么说?”

“他说通往野猪坳的国道已经被洪水冲垮了,解放军的部队上不来。”

“那怎么办?”

“镇长说,他已经报县里了,有一支舟桥部队正向这里赶来,坐汽艇赶来。”

“好吧,大伙快干呀,解放军的舟桥部队马上就赶来了呀!”

他的话在平常或许没有什么号召力,但在这时却有很大的号召力。

“村里还有劳力没有?”

“能来的都来了,村里的老弱病残现在正在撤退。”

“哎!”

上官火无奈了。

人手太少,太少了。

这个口子刚堵上,另外一个口子又开了。解放军一时半会儿到不了,这可怎么办?总不能眼巴巴地看着洪水决了河堤吧。上官火精疲力竭了。

在野猪坳乡村的风雨中,上官火感到了灾难的可怕。他恶狠狠地骂了一声:“上官火,你有罪呀!”

就在这时,河堤决开了一个大口子。

河堤上的人都逃命似的沿着河堤的高处奔跑。

上官火没有走。

他看着白汪汪的水把河堤的缺口越冲越大。

顷刻间,整个野猪坳乡村被洪水淹没了。

上官火跪在河堤上,用手撕着胸膛,他的手指甲在胸膛上抓出了血痕。他的内心无比地疼痛:“我有罪,我该死呀!”

他跳下了那缺口。

洪水把上官火一下子卷出老远。

文书在哭喊:“上官书记——”

风雨声咆哮声把他的喊声淹没了。

天蒙蒙亮的时候,解放军才开着汽艇来了。这时,野猪坳乡村已经是一片汪洋了。这支部队是从二百多公里外调来的。解放军看到淹没的村庄,一个个心里都很难受。他们此刻的任务是把那些屋顶上的群众救到安全地带。

那些在屋顶上的群众看着这一片汪洋,一个一个神情木讷,犹如一尊尊雕像。

大水把村里低矮的房屋都淹没了。

那些两层楼高的房顶距离水面也只是一尺多高。

那些较聪明的爬上了山的村民也似乎成了雕像,他们看着冲垮的田园和村庄,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

村里的楼房在水中坍塌了。

解放军把楼房顶的人一个一个救上橡皮筏子然后送上汽艇,再把他们送到安全地带。

李大脚和韩嫲子抱在了一起。

她的目光也木讷了,她全身僵硬了似的。

这乡村里有她的光荣和梦想,这刚刚摆脱饥饿的贫困乡村又遭了这百年未遇的大洪灾,李大脚的心在淌血。

韩嫲子眼泪汪汪的,她抱着李大脚,她不能让李大脚倒下去。

解放军把她们一个个都抱上了汽艇。

当汽艇开出不到两米时,李大脚的楼房坍塌下去了,水里立即卷起一个巨大的漩涡。大脚想喊什么,但她什么也没喊出来。

汽艇开出一段时,李大脚看到那不远处高大的桉树上趴着一个人。那人是李火木,她马上叫道:“解放军同志,那树上有人!”

汽艇就朝李火木开了过去。

李火木惊魂甫定,他被救上了汽艇。

李火木送一家老小上了山之后又折了回来,想再从家里捡一些值钱的东西走,结果洪峰冲来了。他爬上了这棵树。树上还有蛇。蛇也爬到树上去了。幸亏蛇没有咬他。

李火木一上艇,就喊:“我的房子呀,我的房子呀!”

有人说:“喊个鸟,谁家的房子没冲掉?”

李火木就噤了声。

大脚心里又一阵刀割似的疼。

“要不是这个鬼东西乱砍树,河堤也不会决口,打他!”

人们就要打李火木。

李火木哭道:“怎么能怪我呀,这么大的洪水,有树又有何用?要不是那些昧良心的贪官把水利款吞掉,河堤早就用水泥石头加固了,怎么会有今天呢?”

人们还是要打李火木。

大脚拦住了人们。

大脚问他:“是谁吃了水利款?”

李火木似乎豁出去了,他大声说:“镇里的头头,村里的头头都有份!”

大脚说:“你敢发誓你说的是真事?”

李火木:“我有什么不敢的。我对着天地起誓,我说的话要有一句是假的,我就被雷劈死!”

大脚说:“好!”

大脚想起了儿子小水,她一下子明白了许多,她突然对李火木肃然起敬了,现在说真话的人越来越少了。

这千刀万剐的!

她饶不了他!

这年夏天,二狗回来了。

让李大脚觉得奇怪的是,二狗这个宁愿要饭也不愿意种地的好吃懒做的二流子,竟然当了和尚。二狗穿着袈裟剃着光头背着一个布褡袋走进野猪坳乡村的时候,人们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

二狗逢人便说:“阿弥陀佛!”

人家就说:“二狗,你念的是哪门子佛呀?”

二狗就不动声色地双手合十放在胸前:“阿弥陀佛,贫僧法号释圣阳,不叫二狗。”

人家就哈哈大笑,指着他脑袋上那几块闪闪发亮的癞痢疤说:“你二狗别装蒜了,狗还能改得了吃屎?”

二狗不恼,又淡淡地说:“施主的话差了,俗话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我皈依佛门,也算贫僧的造化。”

人家就吃惊了,这样说他,他也不恼,看来二狗真的立地成佛了。

于是,人家就不再逗二狗了。

人家就把二狗当了和尚的事传了出去,野猪坳乡村里有了个和尚。

原先,野猪坳山上的朝斗岩的庙里是有和尚的,解放后“四清”时,把和尚也赶走了,野猪坳乡村里就没了和尚。虽说年年有人去庙里进香,但因为无人管理,庙也破败了。本来“四清”时要把那庙拆掉的,但村人说,庙可以放东西,就没有拆,其实谁也不想去拆庙的,乡村里的人都是心里有佛的,怕报应,只是后来红卫兵把那庙里的泥菩萨推倒了。

如今,二狗成了和尚。

和尚就住在那破庙里。

二狗当了和尚的消息自然也传到了村长李大脚的耳里,她一点也不惊诧,她认为像二狗这样没轻没重的人,是什么事也做得出来的。他当和尚也好,最起码他不会去干一些鸡鸣狗盗的坏事了。

李大脚不信神鬼。

她从小就不信鬼神,她知道自己从小在村人的眼里就是妖怪,可自己却是一个好好的人。尽管她婆婆很信这东西,一天到晚念佛,她也不反对,婆婆的事,她是管不了的。

这些年来,乡村的日子有些好转了,有些村里的老人又牵头搞起了旧社会那一套封建迷信的东西,野猪坳乡村有些人也想搞,但大脚没同意,她说:“生活还没好几天,就要搞这些劳民伤财的事,这要不得。”村里人谁都知道她的脾气,也就打消了那些念头。

二狗在破庙里一天到晚烧香拜佛,李大脚总是觉得有些纳闷,这样一个五行不足的人,也能净下心来坐在那破庙里念经,这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

她去看过一次二狗。

她对二狗说:“二狗,你的一亩三分地还在那里放着咧,都荒了几年了,你干脆把那地租给别人算了。”

二狗说:“你看谁要就给谁吧,贫僧已不问世事了。”

大脚笑了:“你这家伙,还正经上了呢。”

二狗说:“阿弥陀佛。”

这些年来,大脚也担心二狗会死在外头,没想到他活得好好的,还从善了,她也就放心了,微笑着下了山。大脚经常让人送一些米面给二狗,他也不能不吃饭呀,不然,饿死在破庙里也不好办。

可到了后来,大脚对二狗就笑不起来了。

二狗当了和尚,花花肠子和鬼点子也多了。他总是借着化缘的机会,在野猪坳乡村里散布一些谣言。比如说,天上的某个菩萨托梦给他,说近日野猪坳有灾,要大家去破庙里求生拜佛送上香火钱才可以免除。许多老实巴交的村民就上了他的当,去破庙里求神拜佛,还往破庙里的功德箱里塞上一元八角的,人去得多了,二狗就有了收获。二狗知道这办法很灵,就多次故伎重演,他的积蓄也一天比一天多了。他常趁夜深人静的时候,在村里人捐的蜡烛底下数钞票,数得他心里痒痒的,恨不得马上到城里把这些钞票花个一干二净。但他没有那样做,他也有他的想法,他想等钱捞得差不多了,就干一件让野猪坳人吃惊的大事出来。

二狗当了和尚,可心里还是想着上官克明的老婆王美芹。

王美芹是越来越富态了,脸白得像奶,虽说五官搭配起来算不上漂亮,不能和李大脚韩嫲子这些乡村美妇比,但一白遮白丑,她那粗脸上总是有种让二狗心动的东西。

二狗当不当和尚也是一个样的,他胯下的那截东西早就无用了。可二狗不这么想,他还是想和王美芹睡觉。

当了和尚的二狗不像从前那样死皮赖脸地缠着王美芹了。

他对王美芹也有了策略。

他借着化缘的机会去接近王美芹。

王美芹被上官克明精心呵护得白白胖胖的。半老徐娘的王美芹脸上也没有多少皱褶,这让野猪坳乡村的女人们羡慕得要死。对于野猪坳乡村受苦受难的女人们而言,上官克明这样勤劳而又呵护老婆的人是个宝。人们会说,你李大脚再神气,也是守寡一辈子,有甚意思,还是她王美芹有福,纵使被二狗这样下三烂的角色弄过之后,他还是对她那么好,把她当宝贝供着。

王美芹在杂货店里坐着。

现在的杂货店比她父亲时的杂货店门面大得多了,卖的货物的品种也越来越多了。野猪坳乡村里的日杂用品以及一些农用工具,几乎都被她的杂货店垄断了。那个国营的供销社也承包给了私人,生意远没有王美芹的杂货店好。

王美芹看到光头和尚面无表情地走到店门口,愣愣地看她。

一见到二狗,她就觉得恶心,她壮了壮胆,大喝了声:“滚!”

二狗很镇静地说:“施主,请别动怒,怒气伤肝。一切都有前因后果,贫僧是来化缘的。”

王美芹拿他一点招都没有,人家都当了和尚了,你还要怎么样?

王美芹不肯给他米面。

这二狗也绝,王美芹不给米面,他就不走。他手端着一个木碗站在那里,低头看着王美芹的大奶子。

王美芹没招,只好给他打了一点米。

二狗把米倒进背着的褡袋里,说了声:“阿弥陀佛。”然后意味深长地朝王美芹一笑,大摇大摆地走了,弄得王美芹好生愤怒,骂了声:“挨千刀的!”

二狗才不管她骂咧,他照样抓住机会就到王美芹那里化缘,看她的奶子。他知道自己不可能再和王美芹睡觉了,但他能看呀,过过眼瘾也可以的嘛。

二狗还有更绝的。

这家伙在一个早晨很早就起来了,在破庙门前等上山去打猎的上官克明。

那时候,上山劳作的人也正陆续上山,相隔都不是很远。二狗看上官克明来了,就跑到他前面,双手合十:“施主,你杀生太多,要敬神的,不然的话会遭报应的。”

上官克明十分恼怒,端着老铳指着他的秃头,吼道:“你这下三烂的东西,滚开!”

等上官克明走出一段之后,二狗大声说:“施主,会有报应的。”

当时,有好几个上山的人都听到了他们说话的声音。不知怎么搞的,那天上官克明也真是倒霉,一跤跌得不轻,把脚脖子扭了,肿得像大萝卜一样。他一拐一拐地下山时,刚好被早上上山的那几个人看见了。

于是,野猪坳乡村里就有了传闻,说二狗这家伙真灵。看来,二狗是成佛了。从那以后,上山上破庙里拜佛的人就多了起来,香火一旺,二狗就发财了。

后来就有了集资修庙的事。

二狗放出了话,现在闽南沿海都富起来了,为什么他们能富?就是庙修得好,是菩萨保佑的嘛。野猪坳乡村的庙这么破旧,菩萨都怪罪了,怎么能给野猪坳带来灵光,让野猪坳乡村富起来呢?

这话一放出去,就有人集资修庙了。

出面集资的是个老人,他是暗地里去挨家挨户收钱的,按人头交,每个人五元钱。老人不敢到村干部家里收钱。老人来到王美芹家时,上官克明死活不给钱,老人就吓唬王美芹,说这钱是用来修庙的,不是用来吃喝的,这是积德呀,你家上官克明杀了那么多的生,迟早会有报应的,你不要不信,捐款修庙,就是积了阴德,减轻了克明的罪孽呀。王美芹吓得心惊肉跳,说,我交一半行不?老人就说,不行的,那样心不诚。于是王美芹还是交了。

集资集了几千块钱。

几千块钱到了二狗手里,把他乐得颠颠的,他只花了两千块钱就修好了庙,塑了几尊菩萨,其余的钱都进了他的腰包。

李大脚拿这事也没有办法。

她不可能带人去拆庙,那样不得民心。

她渐渐知道了二狗是个假和尚,是借和尚之名大捞村民的血汗钱,她气得要死。她要制止二狗的行为,她要戳穿二狗的鬼把戏。

二狗得意极了,那没长好的歪脸也放了光,那穿着肥大袈裟的五短身材显得特别夸张。他在乡村里走路的姿态都变了,仿佛他就是救苦救难的神。

一天,大脚正在村部召集村干部开会,有个妇女窜了进来,说一连几天,她家的鸡都遭了偷,一天少一只,不知是谁偷了。那妇女的家在山上,离那朝斗岩的庙不远。大脚听后就皱起了眉头。

不一会儿,又有人来说鸡被偷了。

那一个上午,大脚的会被报案的人搅得没有开成。那几个报案的人,都是住在山上的人家。

大脚明白了什么。

她怀疑这事是二狗干的。

为什么以前山上人家的鸡不会丢呢?这肯定与庙里的二狗有关。

大脚和治保主任商量了一下,准备抓这个偷鸡人。她也想借此机会让村民们醒醒脑子。

那天晚上,天上有星星。山风轻拂,有松香味儿飘来飘去。一个黑影从庙的后门摸出,沿着一条小路往山里人家抄过去。

已经是深夜了,劳累了一天的山里人早就进入了梦乡。山里人家的鸡窝一般都是砌在房子外面的。鸡窝就像一间小屋子,只不过比房子矮三分之二的样子,鸡窝是密封的,因为怕黄鼠狼进去咬死鸡鸭。鸡窝有一扇门,门是锁着的。

那黑影摸到了鸡窝的门口。

这人很老练地拿出一根五号的铁丝,往锁眼上捅了捅,那锁就开了。他摸进了鸡窝。鸡也要睡觉,他进鸡窝,鸡只是细细碎碎地叫了几声后又恢复了平静。

这贼一会儿就出来了,他的手上提着一只被他扭断了脖子的鸡。他把那门又重新锁上之后,就猫着腰蹑手蹑脚地钻进了来时的那条小道。

黑影很快到了庙的后门,进去了。

庙的后门关上了。

里面有了亮光。

不一会儿,那黑影又从后门闪了出来,他把一包东西埋在了离庙不远的草丛里。埋完那包东西之后,黑影进了庙,庙的后门又被关上了。

就在二狗狼吞虎咽地吃鸡的时候,庙的后门被治保主任一脚踢开了,冲进来好几个人。二狗吓坏了,他把那咬得只剩个骨架的鸡藏在了身后,可他口里还有最后一口鸡肉没有完全吞下去,卡在了他的喉头。他愣了一下之后,才把那块鸡肉强行地咽了下去。

“二狗,和尚能吃肉么?”大脚冷冷地问他。

“这……”二狗无言以对。

“给我把这个骗子盗贼捆起来!”大脚一声断喝。

几个年轻小伙子扑上去,把他捆了个结实。

大脚说:“带回去!”

那几个小伙子推推搡搡地把假和尚二狗带回了村里。

在村部,李大脚问二狗:“你总共偷了多少只鸡?”二狗回答:“二十多只吧。”大脚说:“二十多只鸡,亏你还吃得下,先把你关起来,明天和乡亲们说个明白。”二狗跪下了:“大脚,你饶了我吧。我以后再不敢了。”大脚冷笑道:“狗改得了吃屎?”二狗瘫了。

二狗也笑不起来了。

第二天上午,乡场上集满了乡亲。

他们受了二狗的骗,一个个都气得要死。二狗被押着走出来,有人朝二狗脸上吐唾沫,有人朝他身上扔石子。

“我有罪,我对不起乡亲们,我该死,该死,我对不起乡亲们。”

二狗泪流满面可怜兮兮的。

这个假和尚被戳穿了,乡亲们都觉得自己受骗很不应该,怎么能相信二狗呢?癞蛤蟆就是剥了皮也还是癞蛤蟆呀。

大脚对乡亲们说:“大家以后要擦亮眼睛,现在的骗子很多,什么化缘建桥修路修庙的,都不要信,你又不是钱太多了没处花,不要轻易上当。”

乡亲们觉得大脚说得有理。

乡亲们要二狗还钱。二狗说:“饶了我吧,钱都修庙了,我哪儿还有钱。”

乡亲们也没有办法,在许多人心中,修庙是积德,也没有什么错,他们生气的是二狗骗了他们,糟践了神灵。

大家押着二狗游了一下街,然后教育他一番就把他给放了。事后,大脚很后悔,怎么没把他抓起来送到公安局去判他几年。他后来和小水混在一起,让大脚同样也笑不起来。

揭穿了假和尚,有一个人倒去那庙里修了行,当了真和尚,那人就是刑满释放犯李长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