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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6章 刑伤

二人这才搀扶着,跟着管事小吏拐了个弯,走向另一条甬道。

这一边多是刑房,血腥气甚重,阿宛与王维二人强咬着牙关,才能忍住肺腑里阵阵想要呕吐的痉挛。公孙娘,向来如春花娇艳的公孙娘,竟也在这里淌着血吗?

管事小吏快走几步,推开一扇门,与房中几个狱卒轻声交谈了几句,发出了几声浪笑,便又回身看向他们,向着房中一指:“照着旨意,行刑完毕,便把人带走吧!”

他眼珠一围,一道厉光闪过:“记住,带走的时候,人还是活的!”

阿宛强作镇定地点了点头,和王维迈进门去。

房中墙上点着几盏油灯,光线晦暗不明,只见门边几个一言不发浑身带着阴郁狠劲的狱卒正在收拾刑具,是两根一人多高手掌宽的漆黑木杖,墨沉沉的不知沾过了多少人的血,看一眼便浑身不自在。而房子正中的刑床上,一个纤细的身影默然向下趴伏着,披头散发双手下垂,身上胡乱盖着些血迹斑斑的衣物,却盖不住伤痕累累的臀腿。

阿宛脑子里轰隆一声,转过脸,颤声道:“她……还活着?”

管事小吏从容一笑:“自然……不过是五十杖,要不了命!”

阿宛到了此刻也不再掩饰,大步走上前去,蹲下身子将那人抱在怀中,手忙脚乱将面上乱发拨到一边,露出一张双目紧闭的苍白容颜,额间黥刻的“囚“字还在渗着血,整张脸苍白如同冬日湖面结的一层薄薄冰雪,似是触手就能碰碎了。

正是公孙娘。

阿宛浑身一软险些坐倒在地。

王维顾不得许多,亦上前脱下身上的外袍将她包住,二人奋力扶着她起身,再不看这地狱般的地方一眼,咬着牙一起向外挪。

出了玄铁门,屋外的第一缕空气涌进他们的鼻子,几人都仿佛有重生之感。

一架马车停在眼前,车檐上挂着两盏玻璃风灯,一盏写着“梨“字,一盏写着”李“字。

是梨园主事,李龟年的马车。

阿宛有些恍惚,当年公孙娘在曹府门口,便是驾着这架马车救了她,如今……

直到坐上了马车,阿宛看着眼前这两个伤痕累累的人,心中一阵慌乱。

她的人生,不只有王维,还有很多她牵挂着放不下的人。可在这无常的刀剑箭雨里,她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倒下。

扈五娘临死前的诅咒,又一次应验。

与王维相比,公孙娘身上的伤可谓惨烈,只有残存的一点鼻息,还能证明她活着。阿宛心惊胆战地揭起衣袍,两条腿上竟找不出一处完好肌肤:臀上、大腿上都有层层迭迭的深紫杖痕高高肿起,瘀血已逼得臀腿处看不出分界来,两条小腿还有夹棍伤痕,左腿却是肿得和大腿一般粗了。

公孙娘,怕是再也不能起舞了。

夜深了,西风楼却灯火通明。

公孙娘双目紧闭躺在榻上,身上的血污已被擦拭干净。郎中来看过,除棍棒伤之外,左腿小腿胫骨尽断,如今已经上了夹板,又开了一些活血化淤的药。

阿乐在边上的茶炉上炖着一壶人参汤,清甜中又带着苦涩的气息静静地弥漫开来。待火候到了,她便盛了小小一碗,一口口地喂给公孙娘,看着她脸上慢慢有了血色。

外间,王维身上的皮外伤亦包扎妥当,简单擦洗了一番,又换上了家常的月白袍子,青玉冠,虽清廋了许多,俨然仍是从前松竹君子的模样。

但他望向阿宛的眼神里,已比从前多了些隐痛与不安。

在马车上,他从阿宛嘴里陆续知道了公孙娘为了救他与西风楼众人,自己去敲了登闻鼓的事,心沉沉地往下坠。

李龟年亦面色沉重,坐在矮榻上一言不发。他虽然用重金打点了大理寺的狱卒,可这五十杖下去,再怎么样也都是伤筋动骨,不死也要蜕层皮。

屋中高烧的明烛,照得阿宛,王维与李龟年几人,静默如泥塑。

也不知过了多久,阿乐慢慢从里间走出,见众人都在候着,便挤出一个笑颜道:“药都喝完了……伤口应是不疼了,睡一会就好了。”

李龟年抬眸看向阿乐:“阿乐……照顾公孙娘的事,还是交给阿宛吧!明日,你就要与摩诘一起,赴济州上任了!”

阿乐一怔,脱口而出道:“那日不过是权宜之计……”

李龟年摇了摇头:“你们不了解圣上的心思……就算演戏,也要演上一辈子,他才不会觉得你们欺瞒了他……”

他转头看向王维:“摩诘,想必这其中厉害,你比我更明白!”

王维正要说话,阿宛却抢着开口道:“阿乐,听说济州风光秀美,山峦叠嶂,你先去玩一段时间,等公孙娘身子好了,我再去找你,好不好?”

阿乐想起那日高力士临走时的话,心头一颤,不自觉地点了点头。

正在这里,里间传来了公孙娘浅浅的呻吟声。

众人面面相觑,抬步走到了里间,见她刚刚醒转过来,睁眼看到自己终于从那地狱般的地方回到了人间,不由喜极而泣,珠泪滚滚而落。

阿宛心中酸楚,却强忍着泪意,上前扶住了她:“好哇,以前日日说我大胆妄为,原来你才是胆子最大的!”

公孙娘脸上挂着泪,却也笑了:“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便是当年从曹府里救出了你!从此惹得我这一生都不太平!”

二人正强颜欢笑打趣着,王维上前深深一揖:“公孙阿姐此番大恩,摩诘铭感五内!”

公孙娘轻轻摆了摆手:“我不是为了你……是为了这西风楼的孩子们!他们都是我从东西市里救回来的孤儿……我已经没有了鸦奴,不想他们也枉送了性命……”

亲眼见到两个孩子倒在血泊中,是她挥之不去的噩梦,更是她去敲登闻鼓的勇气。

她又轻轻拍了拍阿宛的手:“我知道,摩诘是阿宛去求了圣上才救下来的,这一份恩,你还给她才是!”

阿宛想起与圣上的承诺,心中绞痛,不敢再看王维,强撑着打趣道:“救下这呆子,又不是什么大功德,谁要他来报恩!”

王维抬眸看向阿宛的明艳无比的笑颜,只觉得心中无比畅快。

他与玉真的账,算是清了。

而他欠阿宛的,会用一辈子,慢慢还。

唯有李龟年,此时眸中暗波翻涌,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众人又说笑一阵,见公孙娘与王维皆有些勉强,便告了乏,各自去安寝。

李龟年轻轻一扯阿宛的衣袖,带她去了无人的角落。

他沉声道:“你不必瞒我……你答应了圣上与他今生不复相见,这也开得起玩笑?圣上不治他的欺君之罪,已是最大的宽容!难道你要玉石俱焚不成?”

阿宛扬着头,嘴角是自嘲的笑意:“ 阿诺……在长安城里呆久了,我自然也学会撒谎了……他和阿乐一起离开长安,不是最好的结局吗?至于我,天地辽阔,只要不是去他身边,哪里都可以去得……”

李龟年一震,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

良久,他叹了一口气:“也好……他总有一天会明白的……”

他顿了一顿,眸光闪动:“你们二人,都是彼此要渡的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