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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那个我哭了,哭得很伤心,可是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黎宵提起家里的事情时,脸上还带着讨好卖乖的笑。

让人无从判断,他所说的究竟是是真是假——又或者,他本人是否真的在乎自己口中所言的无人在意。

但兰公子难得没有拒绝他的这一请求。

“那就留下吧。”青年淡声道。

黎宵本来还想再说什么,没想到兰公子这样痛快地答应下来,一时竟多少有些不可置信。

“真的假的?!”

黎宵在喜出望外的同时,还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试探:“兰哥哥不会是故意拿话逗我的吧?”

兰公子也不跟他周旋,看着黎宵的眼睛干脆道:“口口声声说想留下的是你,犹犹豫豫觉得事有蹊跷的还是你,与其自寻烦恼,不如趁着夜色尚浅,早些回去的好。”

黎宵被噎的无话可说,主要是他真的很想留下。

当下也不反驳,而是眯着眼睛,眉眼弯弯地在原地笑成了一个傻子。

黎宵他,应当是真的很喜欢兰公子。

因着就算我对两个人的过去几乎一无所知,也能感受到那种真切的欢喜。

——如果,兰公子家中没有突逢变故,那么像这样身份相当又容貌相称的两个人,说不定真的有一天会开花结果吧。

虽然当今世道,男子相爱仍是少数,但早已并非为世俗所不容。

就算是按照黎宵那般死皮赖脸的个性,他日也一定会努力排除万难,达到目的。

而兰公子虽然平日里瞧着冷冷清清,什么都不放在眼里的样子,但其实内心里是个极温柔、念旧情的人。

可如果当真没有发生过那样的变故——

那么兰公子不会沦落到这么一个地方,那么我也就不会有机会认识他这样的人,过上如今这样放在从前想也不敢想的生活。

我很感恩也很珍惜和兰公子的相遇。

但是,我也同样清楚地知道,我能待在这里,能吃饱穿暖,能像个没事人似的在近前安生地观瞧着这二人……这一切的前提正是兰公子不幸的遭遇。

我想,无论如何,兰公子本是不该和我这样的人相遇的。

我默默深吸了一口气,缺口处的血虽然已然止住,可是透过纱布与药粉还是可以嗅到其中鲜明的血的味道。

就像这一刻的温馨,再美丽也不过是飘浮在空中的雪花,怎样肆意地挥洒,也逃不过最终轻飘飘地坠落。然后在记忆的回光返照中,悄然融化消失在虚空里。

“在想什么呢?”

大概注意到我一直默不作声,看着也不是很开心的样子,兰公子关切地问道。

我刚想出言否认,结果刚动了动嘴唇,口腔中的异样感觉就让我再次闭紧了嘴巴。

捂着嘴巴连连摇头,又努力弯起嘴角露出一个保证自己没有问题的笑容。

黎宵这时又在旁边抱着胳膊,贱兮兮地开口:“八成是觉得自己本来就长得磕碜,这下缺了两颗门牙,更是自惭形秽地抬不起头来了吧。”

不知是不是方才得了兰公子的应允,少年知道自己可以留下,所以多少有些得意忘形。

原本,我还在心里琢磨,虽然可能已经错过了最好的时机,但历经坎坷之后的两个人能够最终走到一起,也是一件难得的美食。

……甚至,还起了从中撮合的心思。

不过现在一想,觉得还是算了吧,像黎宵这种人,果然活该一辈子单身,永远追不到自己的心上人。

我以为黎宵只是嘴上犯贱,没想到说着说着,这家伙竟还伸手来捏我的脸。

我捂着嘴巴躲闪不及,被一把掐住了面颊。

力道不算特别重。只是我没想到已经在温暖的室内待了这么久,又吃了那么些热乎乎的食物,黎宵的手竟然还是那么凉。

“哟,瞧瞧,这是又胖了啊。”黎宵俯下身,眯着眼睛打量我,“胖乎乎的小小呆子,还缺了门牙,啧啧啧,实在是有够丑的。”

他一脸不忍直视的样子,指头却迟迟没有从我的脸上移开。

兰公子在一旁静静瞧着我们俩,不知在想些什么。并没有立刻上前阻止,而是语气平和地叮嘱黎宵:“喜欢归喜欢,想要逗逗他也可以,但不许太过分了。”

黎宵听见兰公子这样说,脸上笑容一滞,活像是冷不丁地挨了一记闷棍。

“谁说我是喜欢……”黎宵不满地扭头朝青年嘟囔道。

兰公子没有接茬,正好门上响起叩叩的响声,他走过去应门,见到门外的管事,两个人就走到门外说了一会儿话。

谈话的内容似乎跟今天兰公子看诊的那位姑娘有关。瞧着管事满脸的堆笑,那姑娘应该是没有大碍了。

黎宵也跟着朝那边看了眼,察觉到屋内的视线,管事探头看了一眼,看见是黎大少爷在场,立刻腆着笑脸拱手做了个礼。

黎宵点点头,然后默默移开了视线。一副不是很想搭理对方的样子。

但实则一直竖着耳朵注意着门口的动静。

我趁着他分神,不动声色地从那只手里抽回自己的脸颊,然后小心地挪动步子,跑到离他几步远的地方。

整个过程中,黎宵都没有察觉,直到我在无意中踢到了椅子腿,疼得一趔趄,当时就绷不住抱着膝盖蹲下了身。

一连串的动作引起的动静有点大,黎宵朝我瞥过一眼,蹙了蹙眉,似乎想要起身。

这时,门口传来管事告辞离开的声音,兰公子打了个招呼后,就转身回了房间。看见我抱着膝盖蹲在地上的模样,有些狐疑地看了黎宵一眼。

然后径直走过来,将我拉到一边的凳子上坐下。

“不是,你可千万不要误会,我可什么都没有对这小鬼做。他是自己手脚不协调,撞到了凳子脚才——”

黎宵这个人好像天生不知道怎么好好说话,连带着澄清声明,也不忘顺嘴埋汰我一句。

我本来是不爱说话,现在更是有口难言。

唯有拿一双眼睛定定地看着他,不知道是不是想到了我之前同时磕掉两颗门牙的血腥场面,他微微一顿,又将脑袋转了过去。

兰公子问我,是不是这么一回事,我点头。兰公子便也没有多说什么。

这天晚上,黎宵宿在了隔壁的厢房。

他原本是有意跟我们挤一挤的,但是兰公子说得很明确,屋里总共适合睡觉的就两个地方。

黎宵实在想留下也可以,反正屋里这么暖和,他完全可以打地铺。

黎大少爷自然是不情愿打地铺的,于是抗议说:“如果非要有一个人打地铺,为什么打地铺的人不能是他?”

他口中的那个他,自然就是我。

原本昏昏欲睡的我突然被指到,有些不知所措。虽然私心里不是很想赞同,但黎宵说的话其实没毛病。

让他一个花了大价钱的客人睡在地上,确实不合适。

而对于我来说,在这么暖和的屋子里睡一晚上地铺实在没什么。

我也是近几个月来才睡上这么柔软的床铺的,还不至于到矫情到没有床就睡不着的地步。

真正简陋的露天船板,又脏又硬还泛着潮气,我罩着一身破旧的单衣,眼睛一闭也就睡下了。

可兰公子却没有丝毫的退让:“因为他是小孩子。”

顿了顿,看向黎宵的目光中多了一丝真切的疑惑:“还是说,阿宵你连一个小孩子都要欺负?”

如果这个话里的小孩子指的是我,那么岂止是一个都要能够概括的。

在这件事上,黎宵简直就是乐在其中,乐此不疲。

但既然兰公子都这样问了,他就是断断不能承认的。

非要问理由的话,那就是想要在心上人面前努力挽回自己的形象吧。

不过话说回来,光看脸,黎宵的年纪应该也不比我大少多少。

只是我早年由于营养不良的缘故,生得要比同龄人都矮上一头。而偏偏黎宵的个子却窜的很快。

之前见面的时候,我觉得他瘦了很多,仔细看就会发现其实是少年又长高了。

再这样下去,黎宵的个子应该很快就要赶上兰公子了。

不,也许以后会长的比兰公子更高也说不定。

——毕竟还在生长期,一切皆有可能嘛。

我亲不自禁地想道,既是当下的真实想法,也是对自己的一番安慰。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我才能长到像如今的黎宵那样的高,那样的话,我也能心满意足了。

我一边想,一边向黎宵的脑袋上方投去由衷羡慕的视线。

也许是我的期望过于强烈,对此有所察觉的少年也禁不住抬头看了眼自己的头顶。

甚至还伸手朝着虚空摸了摸。

在确认头顶上方什么都没有之后,又看着我露出了有些着恼的表情。

大概是以为,我又像上次一样,是故意做些有的没的动作来诓骗他的。而他也同样再次地上当受骗了。

可是有兰公子在场,他又不好真的跟我计较什么,免得刚刚否认了欺负小孩子的嫌疑,又当场打脸。

于是,非常熟练地抱臂,哼唧,加上扭头无视一条龙。

我不禁想,我是小孩子没错,但黎宵未必就已经真的长成了大人。

一旁的兰公子但笑不语,接着伸手将一个干净的小布包递到了我的手里。

我一脸不解,但还是接了过来,同时以眼神询问。

兰公子说,是牙齿。

我一愣,打开一看却是两颗门牙,小小的,像是两颗白色的石子,非常完整,小铲子般的平直前段后头还拖着尖尖的牙根。

我还是第一次这样仔细地端详人类的牙齿,洗去血污,擦拭干净之后,它们看起来简直不像是从我自己嘴里掉出来的。

……可是,为什么要给我这个?

我再次茫然抬头。

兰公子解释说,按习俗小孩子换下的乳牙,如果是上排牙齿就要埋进土里,如果是下排牙齿则应该丢到住家的屋顶上去。这样一来,换牙之后长出的新牙才会整齐好看。

原来如此,所以是让我找个地方把掉下来的牙齿埋了呀。

我赞同地点头,心里同时冒出一个疑问。

万一以后掉了下排的牙齿,这么高的楼,我要怎么把东西丢到屋顶去,难不成要靠飞的吗?

别说我只是个肉体凡胎的普通人,就算是真的哪天长出了翅膀,也就是个无用的装饰,因为我真的恐高。

不知道是不是睡前想得太多的缘故。

这天晚上,我做了一个前所未有的怪梦。

梦里,我走在冰天雪地中的长阶之上,一级石梯一级石梯地往上爬。

阶梯陡峭而狭窄,每走一步都万分艰难。

山风如刀一下下地刮过我的脸颊,冰冷刺骨。

我呼吸着山间清冽冰寒的空气,肺部却灼热地仿佛要炸开一般。

更不用说,我的手脚、肩背都沉重地像是拖着看不见的巨石。

每移动一下,骨头便如同要从关节处断开一般咔咔作响。

好不容易顶着风雪抬头,望见的却是看不见尽头的石阶,在视野中不断地蜿蜒,消失在一片白茫茫之中。

视线尽头,云气缭绕,雪天一色。

让人无端觉得,这石阶的另一头或许已经直通天际。

我想停下,想要停止这酷刑般的漫漫登阶。

无论是原地修整也好,还是调头离开也好。

总归不该这样漫无目的地忍受着眼前的痛苦折磨,踏上这样一条根本就看不见前途的不归路。

——可惜,梦中的那个我并不作如是想。

反而执着且艰难地继续向上攀登着,只是前进的步子越来越慢,挺直的背脊也在不知不觉中变得越发佝偻。

梦中的那个我还在继续着。

我却知道,他怕是快要撑不住了。

——停下吧。

我好想告诉他,不要再继续折磨自己了。

可是,真正的我在这个梦里完全变成了一个哑巴。

或许准确来说,我不过是寄居在这具躯壳之上的一缕意识,能够感其所感,见其所见,却不能对着躯壳本身有何作用。

我,不过是这场梦的旁观者。

只是这旁观的席位刚好处于第一视角。

渐渐地,我开始麻木,听着呼呼的风声,还有骨骼摩擦发出的脆响,以及越发沉重的呼吸。

我想,这条路大概没有尽头了。

或许只有这个人死了,这一切才会终于迎来一个了结。

然而,我猜错了。

变故突然发生,只听咔哒的一声,后方传来像是什么东西落地的声响。

背部的压迫感似乎随之减轻大半。

那是……

原本一直埋头前进的人忽然脚下一顿。

连带呼吸都跟着顿了一下。

那个我先是抬手向身后探了探,指腹擦过冷硬的布料,碰到一个长条形的物件,表面古朴的纹路光是触碰到都会在脑中浮现,那是一把剑的剑柄。

奇怪的是,明明那么冷的天气,连发丝都几乎要冻结起来。

指腹拂过剑身时,触感却带着丝丝的温热,好像那不是一把冷冰冰的武器,而是一个人温热的皮肤。

我也因此停顿了手里的动作。

不过仅仅一瞬,我触到了一旁的空荡。

一颗心仿佛也随之空了一块。

我动作僵硬地转身,低头,努力睁大眼睛、伸长了胳膊四下搜寻着。

终于在距离七八个台阶的地方,隐约望见了一抹黑色。

在满眼洁白到几乎有些刺目的雪色中,看起来是那样的突兀,却又莫名地令人心安。

那个我深吸一口气,然后倚靠着石阶,一步一挪地向那处探去。

此情此景,甚至比之前向上攀登时,还要来得狼狈和艰难些。

那时至少还是在走,现在却真的是在攀爬了。

就算是如此,身处高处所带来的战栗和晕眩,还是让心脏止不住地阵阵擂鼓。

我能做的只是紧贴身后的台阶,确保自己不会因为摇摇晃晃的视野,一不小心直接滚落下去。

一级、两级……

我下去的速度远比之前上来时要慢。

短短的七八级台阶,我几乎是每下一级都要停下,闭上眼睛调整呼吸,重整旗鼓后,再行出发。

等到我好不容易来到东西掉落的地方,用来支撑身体的手掌已经完全失去知觉,不会痛,也不会冷,只是变得同样不受控制,难以弯曲。

饶是如此,我还是伸手捡起来地上的东西。

几乎整个人趴伏在地,用手肘的关节勉强卡住,然后又紧紧地抱在了怀里,像是抱住了什么失而复得的珍宝一般。

那个我哭了,哭得很伤心,可是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就连眼泪都好像冻结在了眼底,迟迟不肯落下。

唯有喉头的血腥之气不断地翻涌,噗地一声溅落在洁白的雪上。

如同盛开在冬日里的灼灼红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