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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谁家的月亮大

不是春来偏爱酒,应须得酒遣春愁。

县城里酒楼饭馆数十家,独领风骚的当属太和楼和立德饭店。

若论吃,陕西人更自豪,他们自认为是美食的“祖地”。

从西周开始,秦地成为政治文化中心时,便四方来朝,“吃”也从四面八方纷至杳来,形成了博采众家之长的秦菜和秦吃。

秦菜最大的特点就是透露着封建等级秩序的气息,如官府菜,也叫衙门菜,商贾菜、市肆菜、民间菜等。

民国时八大菜系找不到秦菜的位置,但吃过秦菜的人却都“三月不知肉味”。

太和楼便是专做秦菜的酒楼。

一席官府菜,水陆杂陈,极度奢华。状元祭塔、八卦鱼肚、升官图等等,光听名字,你都不好意思动筷,只恨自己读书少了。

一席商贾菜,金钱发菜、鸡茸鱼翅、煨鱿鱼丝、干煽鳝鱼,哪一道菜吃上一口都能带来滚滚财运。

日进斗金的太和楼,东家就是王大善人,王回城他爹。

满城尽是秦菜秦吃,只有一家别出心裁,高调的经营大上海本帮菜。

中山街晚上最灯火辉煌的地方,就是立德饭店。钢筋混凝土浇筑的五层楼,外墙面是黑色磨光花岗岩,令整座饭店的基座部分颜色厚重而沉稳,立面贴的是棕色泰山面砖,整体上大气恢弘,鹤立鸡群。

楼内大厅的地面、柱子、墙面都铺贴了大理石板材,两部奥的斯公司生产的电梯上下通行,五个大吊灯将大厅照得高贵奢华。

四楼五楼为客房,二楼三楼为餐厅和歌舞厅,一楼竟设有咖啡厅和西餐厅。

这么一个大上海十里洋场的产物,在县城里简直是凤凰落在乌鸦群,想不出名都不行。

立德饭店的东家是王大善人的女婿,来自西安富商家族,名叫袁逸舒。

吃惯了秦菜的重口味,吃本帮菜简直能让人嘴里淡出一堆鸟来。袁逸舒就请说书唱鼓的来助兴,效果不好。直到他从西安城里请来几位当红女歌手,紧身旗袍大开叉,摩登时尚撩呲人,立德饭店大火起来,歌舞厅夜夜爆满。

温馨典雅的西餐厅,一共只有五张餐台,此时只有一桌有食客。西安城里西餐馆不下五六家,可在中部县城里绝对是蝎子粑粑独一份。

老百姓都说是狗吃麦草——学洋(羊),都管它叫“羊圈”,意思是谁进来谁就是被宰的羊,难吃死贵祸害人,吃一次都够自己吃半年的羊肉泡馍了。

杨文财用银色的叉子将最后一块牛排送到嘴里,又甜嘴巴舌的舔了一遍叉子,没好气的将叉子扔到盘子里,一边嚼着一边批叨:

“我说老袁,你给我上俩羊蹄啃啃行不?”

坐在他对面正轻轻摇晃杯中红酒的袁逸舒懒得搭理他。

“要不来碗羊杂面也行呀。”

“滚蛋,西餐厅上羊杂面,那不就是上身西装,下身光腚么。”

杨文财面前有两只杯子,一只高脚杯里是法国红酒,一只高脚杯子里是他强烈要求才给他上的稠酒。

“我是来找你喝酒的,你这既不让人吃饱,也没有个下酒菜,你干脆关门算逑了。”

“有意大利面条吃不吃?”

“拉倒吧,那玩意是面吗?红呼呼黏唧唧的,意大利人根本就不知道啥叫面条。你让他们来咱这里吃一碗羊杂面试试,保管他们都能忘了谁是墨索里尼。”

“瞅你这架势,今晚是想醉死在我这里?”

“我这不是有家难回么,再说你这里有吃有喝的,醉死拉倒。”

“你山中采花三千朵,还差那一朵了?女八路花上带刺,把刺拔了不就行了,自己穷哼哼个什么劲呀你。”

“睡女八路当然没问题,她是我指腹为婚的婆娘,可要是强睡,我估摸着他们能把我抓到延安去公审,然后不是枪毙就是把我变成太监。危险啊,大大的危险。”

杨文财呲着牙花子,一口将高脚杯里的稠酒喝光了。

“能不能上个大碗,用这玩意喝酒感觉像个娘们似的。”

袁逸舒小口啜着红酒不搭理他。

袁逸舒的身高比杨文财矮了小半头,但很精壮,身上有股子狠辣的爆发力。

一双浓密的卧蝉眉下,一对略微狭长的眼睛里时时闪现着商人的精明。可偏偏五官搭配瞅上去很斯文,一种别人装不出来的高贵斯文。

民国时,讲究人很多,袁逸舒就是个讲究人。有道是:爷不爷,先看鞋,屌不屌,看手表。

他足下是进口的尖头曼皮鞋,腕子上戴的是瑞士依波路机械手表,一身深灰色西装,蓝色斜纹领带,上下穿的板板正正,形象有些象上海滩的绅士大叔。

他今年33岁,曾留学英国法国,在法国待的时间比较长,一口正宗高卢鸡味的法语,让他看上去便有法国贵族式的傲娇。

其实在英语之前,法语才是世界的通行语言和官方语言,谁要是能说一口流利的法语,那是被人高看三眼的存在。

“与人善言,暖于布帛,你就不能说几句好听的安慰安慰我?”

“与女八路睡觉,你得小心点,我估计她们枕头下都放着短刀或手枪,只等你气喘如牛浑身一哆嗦时给你来一下。”

袁逸舒很有些幸灾乐祸。

“哎,炕头竟是风波恶,别有人间行路难啊。”

“不,行路不难,是敦伦难,谁让你睡女八路呢。”

“我有悍妻我就浪,只动嘴巴不上炕,咋滴,你眼馋了?不过我和她上炕也得先说好,炕上咱们不动干戈是兄弟,炕下咱们举案齐眉是夫妻。”

“瞧你那点出息,炕上兄弟,炕下夫妻,瞅着肉不吃,憋死你算逑了。”

袁逸舒乐了,放下高脚杯去给他拿了一壶稠酒。

“就你还想生一炕头小八路?我看你这辈子都没啥指望了。枪要经常擦拭,要保养,你身上那杆枪也没逑用,直接剁了斩断俗念了却慧根算逑了。”

“滚蛋,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我家雅楠从小就脾气犟,得慢慢温火炖着,早晚她得主动投怀送抱,你赶紧多准备些份子钱,说不定哪天我就告诉你老子洞房都三天三夜了。”

“春天至,桃花开,猫闹春,你也跟着闹春,我等你喝醉了就把你扔到你悍妻大门口,你到时随便叫秧子。”

咕咚咕咚,杨文财大口喝酒。

“哎,彩云易散,皓月难圆。”

“瓜怂,孔雀开屏,自作多情。”

他俩在一起,除了喝酒就是斗嘴。

去年杨文财带着保安团进驻县城,有一次他在立德饭店请客,最后经理算账时不小心多算了些。

杨文财不干了,他认为老板有意算计他,非要揍老板一顿。他和袁逸舒约了架,其实他是看王大善人的这个女婿来气,一个西安城来的臭小子,竟然装的像个旅居海外多年的华侨似的,瞅着比他还扎势。

结果第二日俩人打了个平手,俱都鼻青脸肿的。杨文财可是小时候在黄帝庙里跟玄清道长学过武的。玄清道长对守陵人的后代很眷爱,对这帮满山跑的孩子们都亲手调教过。

不打不相识,两人就此成了朋友,然而谁也不甘伏低做小,所以见面就斗嘴,然后把酒言欢,次次都喝大。

“老袁,你说你在英伦和法国晚上闹心时干什么,睡洋妞吗?”

“看月亮,举杯邀明月。”

“滚蛋,你还真敢拿明月当下酒菜呀,那些洋妞就没人说你缺心眼?放着洋妞的大山不爬,你望梅止渴想月亮里的嫦娥,猪八戒都不这么干。

给我说说,是洋人的月亮好看还是咱中国的月亮好看?”

“当然是咱中国的月亮好看,因为咱中国地方大,月亮自然好看。”

杨文财咕咚咕咚大口喝酒,晕晕乎乎的就觉得他说的好像逻辑不通。

“你说现在前线那些小鬼子兵看见咱中国的月亮,是不是都惊讶比他们小岛上的大?”

袁逸舒轻摇高脚杯,然后歪头观察红酒里的沉淀物。

“日本的月亮更大,因为日本小,所以太阳大,月亮也大。”

……

县党部。

在李清同面前,寇维中一五一十将晚上的事情汇报完,他还有一件私人的事情想请李清同帮忙,但看到他听完后竟闭目沉思,便没有开口。

“楼高但任云飞过,池小能将月送来。该来的还是来了,我只是没想到延安的共党胆子肥壮到如此地步,在这个时候还敢派人越过边界线来锄奸,他们就不怕顶个破坏合作抗日的帽子么。”

李清同睁开眼盯着寇维中:

“看清楚来人了?”

“他戴着蒙巾,中等个头,那双眼睛我记得。”

他能不记得么,那双射出森冷寒芒的眼睛差点吓尿他。

说实话,他现在当这个副队长,感觉有些如坐针毡。

他不是专业科班出身的特工,到现在他都没有打过枪,一个书呆子,鸡都没杀过,更别说杀人了。

手下的行动组、监视组、情报组的那些个组长都看不起他,有什么重要的事情都直接汇报给书记长了。

他本想“输肝剖胆效英才”,但特工这种活儿,首要的是看胆量,而胆量又往往是天生的,想补课都没地方找去。

李清同将他一步推到副队长的位置,不怕“拥篲折节惹嫌猜”,自然有他的考量。

除了作给外人看的一种姿态,更多的是他想激怒中共,寇维中就是一个鱼饵而已。

“通知保安团,请他们配合,明早城门只开西门,你带人去西门,多带些弟兄。回头我给杨团长打电话,请他们密切协助。”

共党敢挑衅,就必须狠辣出手,中部县城是国管区,不能容忍共党放肆。

“还有事吗?”

见寇维中欲言又止,李清同微皱眉头,他不喜欢手下人吞吞吐吐的性子。

“书记长,卑职感激您的栽培之恩,可小女已经14岁了,我怕那些锄奸队的盯上她。我想请您帮忙把她送到西安读书,我一个人无牵无挂后,必誓死为书记长效命。”

虽然李清同很烦属下跟他提条件,但他知道寇维中的女儿留在他身边就是个隐患。

“这事我会安排白秘书去做,你放心,党国不会亏待忠心革命的同志。”

寇维中千恩万谢的走了,李清同那双深沉的眼睛眯了起来。

明天多半是走走样子,他不信共党分子不趁夜溜出城。

但共党已经在他的鼻子底下大胆出手,他的计划也得加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