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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军旗

他穿过一个悬挂着军旗和条幅的大厅,驻足在其中一面旗帜下方——蓝色的底面上绣着德玛西亚的白翼利剑。这面旗是太后生前和她的贴身女仆一起亲手缝制的,虽然有三分之一都被烧毁了,但依然是一件工艺精湛、壮美绝伦的作品。它曾在盐尖山之战中陷落,但嘉文国王御驾亲征,为了夺回这面旗带头冲锋,那时赵信就在他身边。他们突破了上百名身着皮毛护甲的弗雷尔卓德狂战士,才重新抢回旗帜,然后赵信成为了那个扛起大旗的人——即便火舌舔去了它的镶边,这面旗也依然迎风飘扬。那副景象扭转了当天的战局,让德玛西亚士兵重整旗鼓,拿下了一场奇迹般的胜利。在平安凯旋以后,嘉文拒绝修复这面旗帜。他希望所有看到它的人都不会忘记它所代表的历史。

赵信经过了一个小房间。这里位于冷僻的王宫角落,是一间幽静的图书馆。国王曾经很喜欢在这里度过晚间的时光,远离仆人和贵族们的叨扰。赵信曾陪国王在此度过许多个漫长的夜晚,共品浓烈的蜜酒,讨论战略和政治上的分寸毫厘,追忆早已远去的年青岁月。

公共场合下的嘉文总是不苟言笑,老成持重。然而在这里,在他的心灵港湾中——尤其当酒杯见底、天色渐明的时候——他会笑到泪流不止,还会激情昂扬地讲述自己的愿望和寄托给儿子的梦想。

又一阵痛苦碾过赵信。他意识到自己再也听不到老朋友的笑声了。

恍惚之间,赵信发现自己走到了训练厅的门口。过去二十年间,他恐怕在那里度过了绝大部分的时间。那里才是真正的家,才是令他感到安然的处所。他曾与国王在切磋中度过不知多少时间。也是在那里,国王喜悦地看到皇子将赵信接纳为家人。赵信在那里教授皇子剑术、枪术和矛术;在那里为摔倒的他拭干眼泪,扶他起身;在那里与他分享欢笑,庆功助威。

想到皇子的那一瞬,就像被刀插进了肚子。赵信失去的是人生的挚友,而年轻的嘉文失去的却是父亲。他出生的时候母亲就因难产而死,如今的他已成孤身一人。

赵信感到如鲠在喉,他正要继续动身,却有一个熟悉的声响让他驻足:一柄没有开刃的剑砍在了木桩上。有人正在训练。赵信皱起了眉。

随着他缓缓走进厚重的大门,一种烦闷欲呕的感觉涌上心口。

一开始他并看不清是谁在里面。房间内环绕的拱廊和立柱似乎在故意遮挡那个人。剑刃击打的声音在他耳边洪亮地回荡着。

绕过一根根立柱以后,他终于看到是皇子正在举着训练用的重铁剑对着木头假人挥砍。他汗流浃背,气喘吁吁。他的表情诉说着痛苦,招式狂放不定。

赵信在黑影中站定。年轻皇子的这副样子令他触目神伤。他很想走到他身边,安慰他,助他度过这艰难的时刻,因为皇子和他的父亲对赵信来说胜似家人。可是,皇子又怎么会愿意在这里看到他呢?他是国王的御前侍卫,然而现在他还活着,国王却死了。

这种迟疑令赵信很不习惯,也让他很不舒服。即使是在诺克萨斯的绞肉机角斗场里,他也从未有过任何犹豫不决。他摇摇头,转身打算离开。

“叔父?”

赵信咒骂自己的愚蠢,为何刚才不立刻离开。

他们当然不是血亲,不过早在二十年前,从赵信开始为国王效命后不久,皇子就开始称呼他“叔父”了。嘉文当时只是个孩子,也没人纠正他。一开始,国王只是觉得很有趣,但经年累月,赵信与皇家的关系已经和血亲一样近,他也将国王的儿子视如己出。

他慢慢转过身。嘉文已不再是孩子,他已经长得比赵信还高了。他的眼眶带红,眼圈发青。赵信意识到自己并不是唯一一个无法入睡的人。

“皇子殿下。”他单膝跪地,深深低下头。

嘉文什么都没说。他只是站在那里,俯视着赵信,喘着粗气。

“对不起。”赵信依然低着头。

“是因为打扰了我,还是因为没有及时护驾?”

赵信微微抬头看去。嘉文正对他怒目而视,手里还提着训练用的重剑。他不知如何回答,不知如何说清自己的感受。

“我辜负了他,”他最后开口说道,“也辜负了你。”

嘉文在原地多站了片刻,然后转身走向房间墙边的武器架。

“平身。”嘉文命令道。

赵信起身的同时,皇子向他扔去一把剑。他下意识地用左手接住,右手依然握着自己的长枪。扔来的是另一把训练用剑,加了重量,磨平了刃。然后嘉文凶猛地挥起重剑,向他扑来。

赵信向后跳开,躲过这一击。

“殿下,我觉得这不太——”他刚一开口,就被再次冲过来的嘉文打断。剑锋直冲胸口刺来。赵信用枪杆拨开,后退了一步。

“皇子殿下——”他说着,但嘉文再次出手,比刚才更加不留情面。

这一次是两记连续的攻击,一高一低。虽然嘉文拿的是训练用剑,一旦命中也足以断骨碎石。赵信不得不招架。他先是用侧步和枪杆挡开第一击,然后用剑接下第二击。钢铁相撞的震感沿着他的手臂传了上来。

“你去哪了?”嘉文大吼着,绕着他踱步。

赵信垂下武器。“您非得这样不可吗?”他低低地说。

“是。”嘉文怒火中烧,手中握紧了剑。

赵信叹了口气。“请稍等。”说着,他走到旁边将自己的长枪放到一个武器架上。嘉文等着他,握剑的手松开又扣紧。

赵信刚一回到房间中间,嘉文立刻就出手了。他快步冲过来,发出用力的低吼。他的攻击毫无章法,但愤怒给了他力量。赵信借力用力,架开了每一次攻击,他不想直接以硬碰硬。

换做是其他任何时候,他都会毫不留情地斥责皇子的狼狈不堪——他只想着进攻,结果让自己门户大开、破绽百出。但赵信不会打扰皇子的情绪,他有足够的理由宣泄愤怒。他也不会趁人之危,攻击皇子的破绽。如果皇子非得狠狠打他一顿不可,那就让他打个痛快吧。

“你——去哪——了?”嘉文在挥砍的间歇问道。

“我早就该这么做了,”国王头也不抬地说道。他正坐在桌前写信。

羽毛笔每一次下落,都是震怒之下的戳刺。他的笔触宛如激烈的炮火。

很少能看到国王的情绪如此外露。

“陛下?”赵信说。

“我们对自己恐惧的事物过于固执,”国王依然没有抬头,但暂且停下了愤怒的疾书。“我们太傻了。我太傻了。为了保护自己,我们亲手创造出了自己最怕的敌人。”

一记直指颈项的重击被赵信格挡住。强大的力道让他后撤一步。

“你无话可说吗?”嘉文以命令的口吻问道。

“我本应与您父王在一起。”他答道。

“你没有回答问题。”嘉文吼道。他突然转过身,当啷一声,把剑甩到一旁。有那么一瞬,赵信希望皇子就此作罢,但随后皇子从武器架上取下了另一件武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