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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唱得极好

无心愣了一瞬,终是点了点头,想来是有一就有二,上次已在此处用过一餐,气息、修为受损并不严重,但是心绪之上的波澜他已许久不曾体味,暌违也许千年,再度感知,总是格外贪恋。

“多谢店主。”

他总算是知道为什么阿酒等一众鬼差如此喜欢在这黄泉食摊蹭饭了,店主人苏意婉手下所出的饭食便如她一般,有着能够让鬼宁静、安适的怪异本事。

苏意婉没有料到他今日答应地如此利索,颇还有些不适应,愣了一瞬才道:“差爷若是不嫌弃,便如阿酒他们一般叫我婉娘就是。”

无心实在觉得这个称谓有些太过亲近了,虽说距离第一次见面已经过了百年,但这百年里他当真也没有来过多少次。

“婉娘”,他有些叫不出口。

所幸苏意婉也没有多纠结于此,已转身去后厨,端鳝丝面去了。

不多时回来,杯碟还没走近,无心便先闻到了一股鲜香的味道,并随着苏意婉不疾不徐的脚步,一点点变得清晰起来。

“面要现煮,让差爷久等了。”苏意婉将装在阔口青花瓷碗里的鳝丝面摆到无心面前,“不知差爷能否吃得惯这物,若实在不喜,也不要勉强。”

燕珣刚刚出发去京城的时候,曾托人捎回家书一封,厚厚一沓,里头几乎交待了他北行千里碰到的所有稀奇之事,苏意婉不舍得一次看完,就藏在枕下,每天拿出来看上两页。

最后的那几页里就提到过,“北人甚少食鳝,奇也”。

若这无心差使是北方汉子,那可能会吃不惯。苏意婉便提前交待了这么一句,也省得他到时为了顾及她的面子而勉强自己。

“上菜并不慢,”无心摇头,“多谢”

苏意婉笑笑,“那便好。”

等到苏意婉又回后厨晃悠她那把子团扇,无心才对着这面轻轻道:“多谢婉娘。”

鳝丝颜色黑亮,茭白如玉,面条雪白,一同交织在清澈面汤里头,无心看着,就陡然生出一种熟悉之感,没有来由。

面条送入口中,是带着些微微韧劲的细滑,条条面如银丝一般,沾着大骨熬汤的醇美,带着鳝丝浇头的鲜香。鳝丝也处理地极好,不见一丝土腥气,只余软嫩鲜滑。

无心端坐在桌前,细细嚼着一口鳝丝,心思百转——

毫无疑问,自己是当真喜欢这口鳝丝面的,但只是因为今日这碗婉娘做得极美味么?

又好像不是的,好像,自己在很久很久之前就喜欢这个。

可惜,已经流逝的记忆并不会因为他此刻的焦灼而回笼,无心尽了全力回想都无果,只能默默将这碗面连汤带水吃了一个干净。

苏意婉没有料到他如此赏光,看着光光的海碗,笑得十分开怀,“若你喜欢,下次我便还做。”

无心点头道谢,转身离开食摊。

一步一步往外行的功夫,他又开始看到不太真切的幻影。

这次还是一男一女,看模样是夫妻,在一张方桌之前对坐,女子面前有碗面,男子面前却是空空。

看得出女子同自己一样喜欢碗里的鳝丝面,却只挑了几筷子就停了手,“我已饱了,剩的这些夫君吃。”

男子显得局促,问:“可是不喜欢?”

“不,”女子抬脸笑,“喜欢极了。不过我提前并不知晓,已在外头用过了。若你下次要做,定得提前知会我一声。”

“喜欢就好,”男子放下了心,“若你喜欢,下次我便还做。”

画面再一转,到了深夜,男子已在榻上熟睡,女子许是饿得扛不住,偷偷起床去厨间啃饼子,回去时还顺道抄起床头药膏,撩起男子裤脚给仔仔细细地涂了半天。

说来奇怪,无心明明是个局外人,可瞧着旁人影像,竟也生出了感同身受的幸福。

又再一转,又是灯下,他听见女子窝在被里娇怯怯的声音,“郎君,我班子里的姊姊请了尊送子观音回家呢。”

男子抚着她发丝道:“好女,你会唱一折《锁麟囊》,岂会不知\''麟儿哪有神送到,积德才生玉树苗\''的道理?”(1)

“话是这样说不假,但你我二人成婚日久,也该添个孩子了。”

“再等等罢,你若这时怀了身子,少不了要受没钱的苦,我不舍得。”

再一晃是黢黑严殿,传来声音似是酆都:“纵死后犯错,仍要下地狱。她又无子女给设供修福,且有的罪受呢。”

如同听戏一般,无心看着眼前虚影变化,一步步迈出黄泉,发觉这边界,又往里缩了尺余。

长长一声叹息,他继续往前走。似是捋清了幻相之间的关系,喃喃道:“是这男子之过。”

——

时隔好久,黄泉地总算迎来了又一位女客,点的是一道“切鲙”。

鲙者,脍也,正所谓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切鲙最注重的就是刀工,得将鱼生薄批细切、斩作丝状才行,有的善斫者还能切到“骨薄丝缕、轻可吹起”。(2)

苏意婉虽没有这样的好本事,刀工却也算过得去。她选用的是一尾鲤鱼,片下鱼肚后用草木灰与细纸吸去血水,而后切成丝,未取葱、芥,而是用火烧姜为佐料,吃得就是这鱼生。

这样的做法还是从戏本子里学的,《望江亭》中唱着中秋切鲙,就是谭记儿扮做卖鱼娘,取一尾金色鲤鱼,杨衙内姜辣煎火配酒吃。

今日既然逢客点了这菜,便当是中秋日,苏意婉想了想,又开始做鲜肉月饼,馅儿倒好说,就三七分的肥瘦肉剁细调味就是,难的地方反倒在酥皮上,油酥、水油皮要包在一处,要卷来擀去,要饧来饧去,入炉前着实折腾了好久。

所幸她准备得早,这边正要出炉,那边客也来了。

来客大约二十余岁,身上衣饰虽不豪华,却也体面,长相清秀,就是实在憔悴了些,面容枯槁、两颊深陷,不知生前是受了怎样的磋磨。

苏意婉将盘子放到桌上,热情招待,“鲙已切好了,客官请用。”

阿酒阿卤在一边瞧着,心里啧啧出声:瞧不出来啊瞧不出来,怯生生的一个小姑娘,竟喜欢这样的生食

苏意婉见她迟迟没有动筷,便问了句:“可是不合胃口?”

“不是,”来客摇头,对苏意婉笑笑,而后提箸拈起一小缕鱼生入了口。

白嫩嫩如丝帛的鱼丝入口,没有血水碍目,也没有鱼肉腥味,在火烧姜的味道压制之下,甚至还有点“鲜美”之感了,口感也是软滑爽口,但来客还是皱了皱眉,轻轻放下了筷子。

“谢谢店主,我吃好了。”

察觉苏意婉探寻的眼光,她才不好意思笑笑,“不怕店主笑话,其实我在生前并未吃过切鲙。之所以点这个,还是因为看了个戏曲本子,想来尝尝这东西,到底是个什么味道。店主人做得鲜美,只是,我吃不惯。”

苏意婉笑着起身,“鱼生就是如此的,喜欢吃的,觉得它鲜美无匹,不喜欢的,觉得每一口都是折磨;其实,主要还是过不去生啖鱼肉的那道心里的坎儿罢?”

来客点头。

“也莫勉强自个儿,我还做了些月饼,便吃了再走罢。”

不多时,苏意婉便取了两盘月饼回来,一盘递给了阿酒阿卤,一盘推到了来客面前,“刚出炉的,趁热吃。”

来客道谢,隔着油纸开始吃月饼,刚出炉的月饼热烘烘、圆滚滚,隔着油纸都能感受到灼热,肉香味已迫不及待,慌张张透过酥皮就扑了满脸。

就在这充满诱惑的香味中下口,咬破还滋滋冒着油香的千层酥皮,品过溢满猪油香味的酥软后,就吃到了内里足足的馅料,团成了一个圆子的猪肉馅每一下都在口中爆发出油嫩嫩的汁水,混着绝美的葱香一道在舌尖合鸣,鲜、咸而回着微甜味道,是滚烫的、极致的享受。

与前面吃切鲙时的愁眉苦脸不同,这次她吃得眉目舒展,好似连病容都驱去了几分。

埋头吃过第三个,来客才抬头收好油纸,“谢谢店主,我吃好了。这次是真的吃好了。”

苏意婉倒了一杯桂花酒给她,“吃好了便好。”

接过桂花酒,来客像是被触及了伤心事,一下子垮了脸面,悲戚上涌,问苏意婉:“店主,你可知我为什么要点切鲙?”

“大约是因为看过《望江亭》罢。”

“是,”来客答,“我本也是好人家的女儿,出门时被豪强侵扰,险些就进了火坑,爹娘疼惜,便将我藏到了一处别业里。可我自己实在不争气,被吓破了胆,一场风寒就丧了命。

身子就快不成的时候,我看到了《望江亭》,再想振奋心神,却是回天乏术。

若有来世,我也想做扮成渔妇、智勇双全的谭记儿,勿论是否能遇到命定的白士中,都要为了自己争上一把。”

接过了来客的一指功德,苏意婉想到她独居躲藏、郁郁而终,便开口问了句:“姑娘可曾听过《望江亭》?”

“并未,”来客摇头,“下辈子许还有机会。”

苏意婉随着阿酒阿卤一道送她走,低低声开了嗓:“从今不受人磨灭,稳情取好夫妻百年喜悦。俺这里,美孜孜在芙蓉帐笑春风;只他那,冷清清杨柳岸伴残月。(3)姑娘,祝你来世安好,可得良缘。”

“多谢店主,请留步。”

食摊之内,无心已悄无声息地落了座,见苏意婉归来,起身赞了句:“方才两句,唱得极好。”

苏意婉愣住,倏地一下红了脸。